村裡人一向睡的早,天黑就寢。

只不過這一晚的村長家例外,因著晚間小姑娘果然發起燒,鬧了一家人。畢竟借住人家家中,就是陸安然也派了春苗過去關心一二。

外面腳步聲來來去去,陸安然倦極卻也一時入不得睡,好不容易有了點睡意,但總讓經過的動靜弄醒。

就這樣幾番來回,陸安然本睡不踏實,迷迷糊糊中被一聲急呼驚醒,然後是更加嘈雜的聲音,好似很多人,腳步聲凌亂又急促。

陸安然披衣剛坐起來,春苗裹著一件短襖從外面夾著寒氣進來,“小姐別起來,外面冷的厲害。”

“怎的?”春苗點了燈,才發現她臉蛋凍的通紅,頭頂髮絲落了水汽,一看就是雪初化開的。

“是村長家二子,傍晚還沒回來,使了人去找,結果發現醉酒從山路摔落了。”春苗一手捂著油燈放到陸安然床邊的桌子上,邊說道:“還好發現的早,否則一個晚上凍外頭,準得出事。”

陸安然拽緊了衣襟靠在床頭,“人沒事吧?”

“折了腿,身體也給凍傷了。”春苗幫陸安然掖了掖被子,“不過鎮上的大夫今晚留宿了,正在看病呢。”

陸安然透著窗外看了眼,不是想象中的黑,倒眼見一絲亮堂,“下雪了。”

“嗯,小姐快睡吧,這雪也不知道連著下幾日,徐甲說趁著路還沒凍,明日我們得早點出發,否則就難走了。”

陸安然頷首:“馬車上有些藥,你看著那邊缺是不缺,酌情送一些過去。”

春苗出去後不久,夜深了,外面動靜漸小,估摸著病人已經安頓下來,多餘的人也都回了房。

落雪的晚上尤其安靜,陸安然就著床邊油燈看了會書,直到疲倦再次湧上方熄燈睡覺。

不知睡了多久,一道響聲平地而起,震的窗欞顫了三下,連地面都跟著抖動,再次驚醒陸安然。

天光很盛,卻估摸不出時辰,外頭漫天飛雪,蓋的天地大白。

院子裡很快有了動作,透著窗紙,能看到不同身影亂竄,想來是聲音太過震撼,驚了整個村子的人。

徐甲作為陸氏培養出來稱職的護院,自然第一時間也去查問了一番,這會兒站在陸安然房間門外,轉而稟報。

“出村的路旁一座山體崩塌,其他倒是無礙,不過我們卻暫時走不成了。”

春苗代為問道:“便是雪大了點,怎麼就塌了。”

徐甲儼然是詢問了當地人,當即道:“說是前陣子這邊雨水多,山上泥土給潤的鬆了,本就不大結實,加上昨晚暴雪,這一下直接給坍了一小個山頭。”

陸安然道:“繞路可行?”

“尹家村只有這一條道去往王都,若是繞路,就得從東面翻山經過王家村。”徐甲算了算,又道:“別說如今大雪封路,平日小路通順也需多走半個月左右,還要考慮萬一那頭也被山石堵路……”

陸安然嘆氣:“還不如等著。”

“是這一說。”徐甲認為,天氣這般,走小路未知危險太甚,馬車也不容易過,即便官道他們還走的小心翼翼。

隨後,陸安然叫徐甲再問過尹村長,知曉清理整個路面要十幾天,可只要清理出一塊剛好夠馬車透過,加上徐甲這些護院幫忙的話,估計有個三五天差不多。

權衡之下,陸安然決定就等這三五天。

早飯是尹村長的二媳婦魏氏送過來的,一個穿著比長相更妖豔的女人。

春苗很不高興女人進門後到處亂掃的眼神,在陸家的家教裡,這樣顯得很沒規矩。

“村裡的飯食簡單,小姐吃不慣吧?”女人站在旁邊,抬手撫了撫雲鬢,笑起來眼角透著股嫵媚。

春苗蹙眉,剛要開口,聽得陸安然說道:“勞煩夫人了,春苗。”給春苗使了個眼色。

等到春苗不甘不願給了魏氏幾片金葉子,再道:“還要多叨擾幾日,望夫人和家裡人包含。”

“哪裡的話,小姐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來的,如今住在我們這裡,能照的祖宗牌位都發光嘍。”魏氏又笑說了幾句,扭著腰肢出去了。

春苗合上門,嘀咕道:“見錢眼開。”

“出門在外,少說多看。”陸安然喝了口粥,自然和在陸氏的吃食沒法比,不過前幾日路上啃乾糧也有過,相比之下,吃到口熱的不錯了。

飯後,停歇了半刻的雪又開始往下落。

一下雪,屋子裡到處都是寒氣。

春苗往袖爐裡新增銀絲炭,又取了香草放在最上頭驅炭味,遞給陸安然,“視窗風大,小姐仔細別吹著了。”

地上也燒了炭爐,屋子裡味道有些重,陸安然叫/春苗開了半扇窗透氣。

春苗見陸安然不動,知道她懶病上來了,乾脆上前打算把窗合上,卻見一道身影匆匆經過,到了窗下時,猛然停住腳步,像是不知道這裡住的人換了,眼底閃過一抹愕然,雙手合攏略略弓腰作揖。

春苗一蹙眉,吧嗒一聲,窗直接落上,兇巴巴道:“便是尋常人也容不得你這般明目張膽的窺視,更何況我家小姐,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驚了小姐,在下賠個不是。”男人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等了片刻聽不到裡面回應,腳底動了動,轉身離開。

春苗開了一條細縫,正巧看到男人的背影消失在一間房裡,撇了撇嘴:“哼,鄉野村夫,沒規矩!”還裝腔作勢學人家書生作揖呢,做什麼假斯文。

風自細縫吹來,陸安然臉上常戴不離身的錦布漾起水波般弧度,眉色沉靜道:“他是誰?”

“尹村長家長子。”春苗解釋完,加了一句,“就是昨日裡墜河小姑娘的父親,也是我們進村時遇到那個女鬼的丈夫。”說到女鬼,春苗的身體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一大早春苗打水時就聽說了,小姑娘晚上反反覆覆燒了幾次,老大夫一個晚上輪流在叔侄兩個人間轉,差點轉倒下。

“若是小姐您去看,說不準早就好了。”春苗對自家小姐的醫術很是自信。

陸安然搖頭:“這種話以後別出去亂說。”

春苗抿唇:“婢子說的實話,小姐醫術高超,就是普通的跌打損傷藥也比全蒙都藥堂的好,得您看病,那是他們的福氣。”

陸安然雙手抱著暖爐,低頭看手指,蔥白細長,指腹淡粉色,搭在袖爐梅花紋路上,輕輕一顫。

醫術高超……嗎?

女子充滿信任的明亮眼神彷彿在眼前,即便痛的不能呼吸,她全部灌注的信賴叫陸安然不由得深受震動。

“小姐請下針,死了也是我紅姑命裡該得。已經仰仗小姐大恩,不是那般不光彩的死,紅姑此生不敢忘。”

陸安然抬頭看向窗外大雪,最終她救回了紅姑的命,卻損了身子。

愧疚嗎?

陸安然臉上出現一瞬茫然,事後既已猜出對方目的,她也果然如願拿到了稷下宮的入學名帖,再說愧疚似乎顯得過分矯情。

除卻那麼一點不適,更多的是遺憾,若不是第一次施針,她可以將傷害降至幾乎沒有。

老頭兒說的沒錯,她有學醫天賦,但缺乏悲天憫人的醫者天性。

去稷下宮,不止是為了醫術精進,更想找到屬於自己的醫道。

幸好午飯後雪停了,天空陰雲散開,隱約有陽光照射雲層,帶出一片熒光白。

陸安然想親自去坍塌的山路看看,出門後才發現雖然雪停了,天氣看著好些,反而空氣裡寒氣更盛。

“小姐先回房吧,待奴婢去馬車裡給小姐找一件斗篷來再出門。”昨日只打算借住一晚,東西大多在馬車上並未搬下來。

陸安然沒有隨著春苗的心意回房,就著院中已經清掃出來的路往前走,走了幾步,像是感應到什麼,倏然抬頭。

隔壁房間本該是尹村長夫婦居住,此刻儼然換了人。

窗戶大開,本是夏日乘涼的舊涼塌,價值千金難覓的雪狐裘就這般鋪在上頭,一人單手支額斜靠,身上的衣服是一寸價值一金的織金錦。

他微垂目,像是睡著了。

尾指勾著一個空酒杯,輕輕一晃,杯底那一滴酒水似墜不墜,水光瀲灩,襯的指骨如玉,仿若和酒杯融合,渾然一體。

雪光落在半邊臉上,那容顏,忽如春風驟來,吹開漫漫白雪下,藏盡的江山秀色。

陸安然心中忽然就蹦出一個詞——半邊傾城。

他內斂著眉眼,嘴角卻忽然挑起一抹涼諷的笑。

陸安然被那笑一驚,頓覺失態。

無意中,她盯著一個男子看了太久。

正是這個時候,男人發出低低的笑聲,眼皮略略向上一撩,錦袖輕展傾瀉半塌風華,雪色映眉,點墨江山。

“醜丫頭,看什麼呢?”被酒潤過的嗓子帶著絲暗啞,伴著低笑,說不出的輕慢。

陸安然抿了抿嘴角,脫口而出:“看天看地,看這方風景獨好。”說完她就後悔了。

平日裡陸安然並不是這般較真的人,不過這人委實叫人生氣,倒不是那聲醜丫頭,而是口氣太過疏狂,她不喜。

男人似想不到她會反調戲回來,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緩緩坐直身子。

頃刻間,陸安然感覺風雪迷了眼,眼中一張臉,唇如海棠眉如墨,輕描慢寫,早就成了人間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