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莊位於帝丘縣城最北面,原是一座土地廟,後來廟宇荒廢屋頂塌落,官府出面修繕一二,改成了義莊。

以佛身壓陰邪之氣,鬼魔不侵。

時值正午,空氣裡漸有暑氣,火紅的日頭粲然,而比之灼光濃烈的是義莊從裡而外升騰的大火。

幾乎馬車剛停下,雲起矯健地從裡面躍出,隨後往後伸手。

陸安然只猶豫一瞬,讓雲起抓著一用力,從馬車上跳下落地。

兩人剛站定,身後一個人擦肩跑過去,卻因為腳步不穩整個人側摔倒地,手裡捧著滿滿一木桶水全都灑在泥地裡。

“老爺,夫人,大公子……老天不公,老天爺沒眼啊!”

陸安然抿了抿下唇,她已看清前面灰頭土臉,此刻痛哭流涕的正是那位周家老管家。

雲起使了個眼神,墨言走過去把人扶起來。

周管家還在嚎啕大哭,“這般磨難,為何就落於我周家,人都死了,你老天爺連屍身都不放過,非要作弄至此!”

“這火是救不下來了。”雲起原地看了片刻,搖頭道:“看來我們和周家人無緣,幾次三番總是錯過。”

三間瓦房土木結構,夏日干燥,一把烈火焚燒,頃刻間火舌就將這小小房子吞沒。

陸安然略遺憾,“這些屍體斷頸有齒痕,傷口不齊,有骨渣碎肉,確像是啃噬而死。但我在他們幾個人身上發現各處處傷不一,只是皮肉腐爛厲害不能分明,原想著蒸骨辨痕跡,現在這樣一燒,怕很難再取證。”

“齒再尖利不可傷及骨頭,”雲起眼珠子微轉,馬上明白她的意思,“你想判定是否利器所傷?”

周管家快哭暈過去,乾嚎都嚎不出來,只嗚嗚咽咽不停,老淚縱橫。

墨言左右看看,這裡空曠沒有其他房舍,只得架著人去了旁邊樹蔭下。

陸安然和雲起一起往那邊走,邊道:“所謂夜叉無人得知,我們既然遇上了,必要考慮周全,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

雲起讚揚道:“很好,沒白受本世子這些日子的教導。”

“老頭兒你有什麼好哭的,你們帝丘的風俗不就是三天內把人火化。”鹿陶陶邪惡的一笑,“我說,不是你自己放的火吧?”

周管家一怔,完全沒想到有人說話這麼刻薄的樣子,哽咽道:“姑娘怎能亂說,我是想送老爺夫人他們一程,可我準備的紙紮還沒備齊,絕不會就這樣放他們殘缺身體去閻王殿報道,來世也做不成全乎人。”說著說著,又傷心地低頭哭泣。

鹿陶陶撇撇嘴,“活人還管陰間事,你這麼傷心不如陪他們去唄。”

周管家愣愣地抬起頭,眼淚卡在眼眶裡,咬咬牙:“姑娘說的對,周家一百多口就剩我一個沒用的老頭,我活著還有什麼用,不如隨著老爺一起死了!”

還真的要衝進火堆裡,讓墨言抓著一敲後脖子給敲暈了。

雲起不滿:“你弄暈了本世子還怎麼問話?”

“呃?”

“笨不笨,你可以拿繩子綁住他啊。”鹿陶陶火上澆油。

墨言撓了撓頭,忽然反應過來,“嘿,不是你在旁邊刺激他我至於動手嗎?”

鹿陶陶望天,“什麼?聽不懂?我什麼都沒幹。”

待周管家再次醒過來,錢知縣已經從縣署趕過來,右腳直跳著喊:“作孽啊作孽,完了完了。”

昨日督軍司馬發信函給他,要親自來帝丘詢問案情,錢知縣急了,一聽雲起有辦法能查清周家死亡真相,當即蓋章准許雲起便宜行事。

結果屍還沒驗上,周家一大家子連帶著義莊全化成灰了。

“雲世子,這可如何是好啊?”

雲起桃花眼一挑,“本世子還想問,怎麼去個周家結果人全死光了,驗個屍又放一把火給本世子,這是針對周家還是本世子。”

錢知縣讓這麼一反問,問得一時啞然,半晌,期期艾艾道:“下官以為,一切純屬巧合。”

“周管家。”雲起側轉過身,看向地上一臉灰敗、目光呆滯的老者,“你在義莊守著,何時發現起火,可看到可疑人事物?”

問了兩次,周管家才緩緩移動腦袋,又用許久時間反應,聲音乾巴巴地說道:“我一直在義莊裡,唯有中間離開一段時間,回來看到房頂冒煙,已經來不及了。”

周家人都沒了,周管家服侍了周厚一輩子,臨了居然他給送終,作為一個忠僕,他沒有棄主人不顧,依然兢兢業業地給一家子燒紙錢、守夜。

只是早上紙紮店的夥計跑來,讓他去對一下數量和部位。

因為周家人殘缺的位置不同,每個人要補的也不一樣,怕弄錯了,周管家只有自己親自跑一趟。

“就是這樣,我就離開了一個時辰不到而已。”周管家痛捶胸口,伏地而哭。

火起的突然燒的也快,原地三間小屋已被摧毀殆盡。

午後,皇帝照例服了丹藥小憩片刻,醒來頓覺神清氣爽。

王且給皇帝披上外袍,“皇上這幾日精神好多了,東嶽真人真是神。”

皇帝端了溫熱剛好的茶喝一口潤嗓,語焉不詳道:“他要能解決了朕的心腹大患,才算得上真神。”

王且垂著腦袋躬身退到旁邊,只當聽不懂般笑著說:“剛才淑妃娘娘親手做了些點心送來,老奴是否現在給皇上端上來?”

皇帝眼眸往後一掃,頓了頓,道:“你讓御膳房做一碗糖藕糯米送去關雎宮。”

這就是不必上點心的意思了,王且眼皮子閃了閃,垂頭應是。

半個時辰後,淑妃和二皇子面對面坐著,前面桌子上擺著一碗糖藕糯米。

淑妃妍麗的面容罩了一層寒影,眉宇間有幾分忐忑,“本宮讓紅裳打聽過,皇上並未吃本宮送去的東西,卻打賞本宮一碗甜點。”

子桑皓雙手交握上下襬動,忽而靈感一閃,“藕片中空多心,卻以糯米填滿,難道父皇的意思是……”

淑妃凝眉,“什麼?”

子桑皓略有不安地抬頭看過去,道:“告誡我們心眼不要太多,父皇心清目明全都知道。”

淑妃想來想去,煩躁地起身道:“你姨夫在帝丘有些生意,暗中為了你也出過不少力,如若這中間出點差錯,別說你姨夫討不得好,唯恐連累你。”

子桑皓不明,“既是生意,為何連累?難道夜叉殺人還真的與姨夫有些關係?”

“閉嘴!說的什麼胡話,薛泰再犯傻也不至於做這等子混事!”淑妃呵斥一聲,繞著房間轉圈,“此事你不懂,也不需要了解,總之皇上突然提起你姨夫肯定有原因。”猛地止步,“我先寫封書信。”

關雎宮如何因為一碗糖藕糯米陷入混亂不提,皇帝已在臨華殿召見柳相知。

“此番道場出事全因太子急功近利,導致猛獸襲擊龍嶺。”皇帝說話的聲音不高,但從他眼角擠壓的皺紋可看出隱含震怒,“朕準備召他回王都。”

柳相知盤著佛珠,聽後抬手行禮,“皇上,太子事前並不知情,帝丘窮寇悍匪盤踞山頭多年,太子深知放任逃離必然後患無窮,到時依舊百姓蒙難。至於猛獸成群出沒,確屬異常。”

皇帝不作聲,柳相知分析道:“帝丘多山嶺,群山掩映叢林諸多,照理說獸類安家,非群而居,更不會沒來由地聚成一團。還有一點,臣今日收到的信函表露,太子圍捕一帶更無一隻野獸行蹤,這場獸潮突如其來,其中當有緣由,更應查明。”

皇帝兩指轉著玉扳指,黑眸往下壓,“總不會又有什麼前朝遺臣想要同朕作對,使點什麼好讓朕不痛快。”冷笑一聲,“這樣的話,朕是不是更該懷疑太子居心不良。”

太子除了是大寧朝的太子,還有個前朝舞陽公主的親生母親,若有人想要興風作浪,太子無疑是一個好人選。

隨著前朝和大寧朝之間時間線拉長,當初令人驚鴻一瞥的天下第一才女舞陽公主越來越黯淡於人們記憶裡,反而經前面假銀票一案,前朝餘孽帶給皇帝的深惡痛絕越發鮮明。

而作為擁有前朝血脈的子桑瑾,又身處太子位置,無論怎麼看,都不可避免地首當其衝成為兩者較量被拉扯出來的競爭品。

這兩年,柳相知從皇帝逐漸不耐煩的語氣裡已經明白,他對太子的容忍和對舞陽公主的惦念一樣慢慢消散了。

柳相知為著故人輕嘆惋惜,表面沒有絲毫變化,依舊是不疾不徐的口氣,“事情一出太子馬上補救,如今百姓對東嶽真人和三元宮反而更為推崇,威望達至鼎盛,倒屬歪打正著。”

於公於私,柳相知都希望大寧朝如今這位太子能夠繼續安然無恙地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

皇帝不以為然,“百姓容易被人誘導,但不是沒有聰明人。”

他更相信,這樣的意外似乎是一種不祥之兆。

稍緩,皇帝又開口問道:“新軍行進到哪裡了?”

柳相知估摸過後,答:“這兩日許是差不多到了滄州府一帶。”

“千赤和陰家呢?”

這麼一提,還真有件事要稟告,“近日千赤國遞請書信,今年秋時千赤國能否減免一層貢品,到時他們國主親自前來給皇上賀壽。”

秋後豐收,也是屬國向大寧朝進貢的時間,恰好皇帝的生辰也在那段日子。

皇帝攏了攏龍袍寬袖,冷哼道:“金銀錢帛可減,讓他們多造一艘百人大船交換,至於金煥珉,也不用來了,朕懶得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