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到地下室酒吧的那些人最近聽查理講“什麼是體面人什麼是文明人”都聽得麻木了,此時有機會捉弄下那個傢伙,都分外興奮,一個比一個喊得大聲。

穿著白色襯衣,敞開黑色馬甲的查理猶豫了下是付錢請近三十個人喝一杯酒還是跳脫衣舞。

很快,他放下手裡那支啤酒,跳到了一張小圓桌上。

他以前在這裡喝醉的時候,什麼蠢事沒做過,脫衣舞有什麼好怕的?

盧米安笑著鼓了鼓掌,拿出面額20費爾金的鈔票,拍到吧檯上,對老闆帕瓦爾.尼森道:

“每個人一杯,愛喝什麼喝什麼。”

說完,他端起杯烈朗齊,看著查理在一片叫好聲裡,動作笨拙地扭起胯部,小心翼翼地解起襯衫的紐扣。

“激烈一點!粗暴一點!”盧米安用看熱鬧的口吻高聲喊道。

其他酒客也跟著起鬨。

查理額頭沁出了汗水,擔心暴力撕扯衣物會將襯衫弄壞。

這可不是廉價的舊亞麻襯衣!

他想了想,趁著襯衫上面的紐扣已被解開,乾脆採用起脫毛衣的方式。

盧米安又喝了口烈朗齊,坐回吧檯,望了眼架著黑框眼鏡,穿著深色揹帶長褲的加布裡埃爾,好笑問道:

“今天這麼早?”

這位習慣熬夜的劇作家不都是凌晨後才到這裡喝一杯嗎?

加布裡埃爾端著綠色的苦艾酒,神情平和地笑道:

“我明天就要搬走了。”

《追光者》上演了?”盧米安頓時有所猜測。

加布裡埃爾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棕發,笑了笑道:

“還沒有,但排練了一段時間後,無論是洛普先生,還是復興劇院的導演和演員都很看好,信心非常足,我也就不用擔心搬到更貴的地方花光了預支的1000費爾金稿酬後怎麼生活的問題了,你知道的,我已經不再給那些小報寫惡俗低劣的故事。”

“打算搬去哪裡?”盧米安隨口問道。

加布裡埃爾一臉嚮往地說道:

“2區的聖米歇爾街,那裡住了很多的作家、畫家,不遠處就是國家博物館、特里爾藝術中心、各種各樣的畫廊和形態各異的雕塑。”

2區又叫藝術區或金融區,一半古老,很有文化氣息,一半是最近十幾年流行的奢華建築,坐落著因蒂斯中央銀行、特里爾銀行、蘇希特銀行、資產信用銀行等金融機構的總部和特里爾證券交易所、因蒂斯期貨市場等場所。

聖米歇爾街是這個區最邊緣的街道,租金相對便宜,吸引了不少作家和畫家定居。

“好地方啊,也許扔塊磚頭下去就能砸翻三個作家兩個畫家,哦,還有死了都沒誰發現的詩人。”盧米安回想著奧蘿爾對聖米歇爾街的調侃,用自己的話語講了出來,沒忘記諷刺下最貧困的詩人群體。

加布裡埃爾不好意思地喝了口苦艾酒:

“但那裡確實是最適合交流創作的地方,不像這裡,只有晚上才相對安靜一點,但也只是相對,還有可惡的臭蟲…”

說到這裡,加布裡埃爾突然記起旁邊這位既粗暴兇狠又有人文氣質的黑幫頭目是金雞旅館的現任老闆,連忙閉上了嘴巴。

這時,查理跳完了脫衣舞,重新套上了襯衫,從“惡意”點評他身材的酒客中擠了出來,坐至盧米安身旁,狀似不經意地說道:

“最近太忙了,我都好幾天沒來了,一回家就想睡覺,瞧瞧,瞧瞧,這就是做體面人的煩惱,哎,怎麼會突然想著大規模排查來自科爾杜村的通緝犯呢?”

喲,學聰明瞭不少?有意鍛鍊說話方式的盧米安笑著回應道:

“科爾杜村的事情和我夏爾.杜布瓦有什麼關係?”

從“人臉螳螂”那裡契約了“尼瑟之臉”後,他就不太擔心被官方認出來了。

查理見盧米安信心十足,不再提這件事情,興高采烈地講起自己竟然被同事介紹了一位女性老師,雖然對方沒看上他,但也證明他向著真正的體面人又邁近了一步。

喝到快凌晨,盧米安和明天搬家的加布裡埃爾送走查理,沿階梯往二樓而去。

加布裡埃爾看著只有一盞煤氣壁燈,貼著報紙和廉價粉紅紙張的樓道牆壁,忽然有些感慨:

“快離開的時候才覺得這裡也有可以回味的地方。

“我剛搬過來那會,認為憑藉自己的才華,用不了多久就能脫離這個垃圾堆,呃,地獄般的旅館,誰知道,一住就十個月,哪怕搬到了聖米歇爾街,我應該也會經常想起下樓就能抵達的小酒吧,想起讓我又清醒又沉醉的苦艾酒,想起硫磺的刺鼻味道,想起那些可惡的臭蟲,想起一片黑暗中給予我光芒的那些人,薩法莉小姐,查理,以及,你。”

加布裡埃爾說話的同時,停了下來,伸手觸碰起報紙脫落處顯露出來的牆壁裂縫。

“你們作家是不是就喜歡突然抒情,長篇大論?”盧米安嘲諷了一句。

加布裡埃爾訕訕笑道:

“我不知道別的作家會不會這樣,我是偶爾會。

“我在這裡住了快一年,看到不少租客或突然消失,或急匆匆離開,或痛苦地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第二天,不,也許只是過了一個小時,就會有新的租客為了追逐特里爾的繁華,為了追逐心裡的夢想到來,住進他們留下的房間。他們之中絕大部分都失敗了,就像塵埃一樣消失,但總會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到來,或許會有那麼一兩個成功。

“這就是《追光者》劇本的靈感來源。”

“你算是成功的那個。”盧米安想起了唱著“這是歡樂之都,這是永恆的特里爾”歌詞上吊死去的米歇爾太太,沒有了嘲諷加布裡埃爾的心情。

“希望。”加布裡埃爾臉上洋溢起期待的神色。

他重新邁開腳步,上到了二樓,但他沒有停止,似乎要繼續往上。

“你去?”盧米安大概能猜到答案,但還是禮貌性地問了問。

加布裡埃爾指了指樓上:

“去和薩法莉小姐告別,感謝她一直鼓勵我。”

盧米安露出揶揄的笑容,用手捏住嘴唇,吹了聲口哨:

“祝你有個夢幻的夜晚!”

“我沒有!”加布裡埃爾下意識否認。

盧米安轉過身體,走向207房間,揮了揮手道:

“一個人難道就不能有夢幻的夜晚?”

加布裡埃爾啞口無言。

目送夏爾進入房間後,他清了清喉嚨,繼續走向三樓。

途中,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包括第一次遇見人體模特薩法莉,第一次和她聊起創作,第一次得到鼓勵.....

他知道,人體模特是一個收入很低的職業,最受歡迎的男性模特也才八九十費爾金一個月,普通的可能就六七十,相當於旅館的見習侍者,而女性模特更是隻有四十費爾金左右,根本沒法養活自己,只能作為一個兼職,不存在誰是因為懶惰,貪圖享受,才選擇暴露自己的身體,成為畫家的模特。

薩法莉同樣如此,忍受非議只是為了多賺一點錢,為了改變當前的處境。

加布裡埃爾停在了309房間外面,輕輕敲響了那扇門。

“請進。”薩法莉略顯空洞的聲音傳了出來。

加布裡埃爾推開了房門,看見薩法莉站在視窗木桌前,湖水藍色的長裙從她身上滑落,堆到了地上。

緋紅的月光照耀下,薩法莉褐眸飄忽,棕發披散,白皙的身上鑲嵌著一張又一張人類的臉孔。

它們有的豔麗,有的猙獰,有的俊美,有的陰毒,眼睛都同時望向了加布裡埃爾。

加布裡埃爾嚇了一跳,差點驚叫出聲。

“有什麼事嗎?”薩法莉有著強烈抽離感的聲音再次響起。

加布裡埃爾猛然回神,發現那一張張臉孔只是近乎真實的油畫,畫布就是薩法莉的身體。

想到對方的職業是人體模特,加布裡埃爾沒有多問,吐了口氣道:

“我明天要搬走了,感謝你這幾個月的鼓勵。”

他話剛說完,薩法莉就伸出了右手,眼神變得迷離。

加布裡埃爾不由自主走了進去。

半個小時後,加布裡埃爾躺在床上,抱著薩法莉,真誠說道:

“和我一起去聖米歇爾街吧。”

薩法莉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也要搬走了,去別的地方。”

加布裡埃爾追問道:

“去哪裡?”

“去一個叫‘旅舍’的地方,那裡有我的朋友。”薩法莉的嗓音重新帶上了點空洞。

加布裡埃爾一次又一次勸說,但都被這位人體模特拒絕了。

他只好黯然離開,薩法莉赤裸著身體下床,目送他走向門口。

此時,紅月被遮住,房間內異常黑暗,薩法莉體表那一張張油畫人臉突然像是活了過來,紛紛對著加布裡埃爾的背影張開了嘴巴。

它們最終還是歸於平靜,加布裡埃爾禮貌地關上了房門。

翌日上午,盧米安像往常一樣,跑步練拳,尋覓早餐。

回到金雞旅館後,他看見隔壁加布裡埃爾的房間已經敞開,沒有了人影,也沒有了行李。

盧米安好奇地上至三樓,發現309房間同樣如此。

他頓時“嘖嘖”出聲,笑著走回了207房間。

沒多久,“玩偶”信使出現,將折成方塊的信紙和一張銀白色的面具丟到了木桌上。

“正義”女士的報酬來了?盧米安心中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