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六章 洪武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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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裡,氣氛徒然一變。
朱元璋目光深邃的盯著眼前的太子。
任亨泰等人頓時心憂,天下人皆知太子仁厚,不論是對朝臣還是百姓,乃至於那幫宗親兄弟,向來都是能寬仁便寬仁的。
且太子是個能兼聽則明之人,而非獨斷專行,常因國事而與大臣商議許久。
朱標臉色平靜,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抱拳躬身,面朝朱元璋拜了一下。
“父皇,弟弟們年少時或有頑劣,只是我大明業已立國近三十載,弟弟們這些年早已痛改前非,雖無賢王名聲傳出,卻也知思國家之難,社稷不易。
父皇,兒臣相信,若當真有一日,弟弟們會親率兵馬圍於這應天城外,兒臣也堅信那定然是有奸佞生於京師,弟弟們乃是為了我這不過痴長几歲的哥哥討要說法,以正朝堂本源,天下清明的。”
“太子仁厚,乃我大明之福也!”
任亨泰情感動容,高舉雙臂,抱起雙拳,朝著朱標畢恭畢敬的一拜到底。
解縉、翟善等人亦是無話可說,只隨著首輔一同禮拜太子。
這樣的太子,這樣的大明儲君,誰都不覺得能讓天下動亂,天家兄弟離心離德。
朱元璋的臉上已經冰冷,甚至於是略顯不滿的冷哼了兩聲。
這非是君王該說的話,該做的事情。
執掌天下,坐在龍椅上,就該了斷那不必要的兒女情長、優柔寡斷。
至尊的位子只有一個,天下人人嚮往。
然而,朱元璋的心中卻是有著一絲溫暖。
老大如此純良仁厚,假以時日,若是到了自己龍馭賓天的那一天,也不怕看到老大驟然提起天子劍,砍向自己的兄弟。
少年時讀不起書,投義從軍後又忙於軍務,建國之初更是百廢俱興。
等到過了好些年,朱元璋才開始真的認真讀書起來。
每每讀到前唐,他便深感不安,唯恐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他朱家也會如李家一樣。
兄弟相殘。
他學前漢,分封兒子於邊疆,鎮守國門。習前唐,禁止兩王相見,防備不測。
眼下里。
大明似乎不會再如前漢、前唐一般。
朱元璋心中感慨,輕嘆一聲。
“允熥此番奏請諸般事,有思量少,卻也有謀國之言。新政之下,當行新策。卻也亦有故人那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國家每時都在煥新顏,後人趕前人,天下豈有千年之法,更遑論百年之政。”
皇帝的聲音迴響在乾清宮裡。
無論是朱標這位大明皇太子,還是任亨泰、解縉等內閣大學士,皆是知曉,皇帝將要有重大決斷要發出了。
幾人作洗耳恭聽狀。
“孫狗兒。”
“奴婢在。”
隨著皇帝的呼喚,內宮大總管孫狗兒踱步上前,出現在眾人面前。
朱元璋手拍桌案,臉色莊重。
“取硃筆,聖旨。”
“朕要留遺詔。”
乾清宮裡,好似一道驚鴻之聲響起。
噗通。
朱標和任亨泰等人,齊齊跪下,面露震驚。
“父皇,此舉萬萬不可!”
“陛下正值壯年,聖體康健,國家正興,遺詔為時稍早,今立此詔,恐涉陛下聖體,臣等請陛下絕此聖意!”
任亨泰心中狂跳。
且不說眼看著洪武新政初見成效,天下將興,盛世將至。便說皇帝本人的聖體,也不見老矣,仍是龍馬精神。
這時候突然要立下遺詔,怎麼看怎麼聽,都有些不好。
令人心中徒增忌諱。
他們都有如此感受,若是遺詔當真寫下,且昭告天下,到時候誰能知曉滿朝上下,天下黎庶,又會有何感想。
然而朱元璋的念頭卻分外堅定。
他沉眉道:“狗奴還不快快取了硃筆聖旨來!”
孫狗兒這時候滿臉哀容,卻不敢抗旨不遵,三步一回首的去取皇帝要的東西。
朱元璋則是看向首輔任亨泰:“古雍為首輔,二十一年進士第一,文學翹楚,筆墨亦有故人之風,今次朕之遺詔,還望古雍能代朕執筆,留於宮廷,詔示於天下黎庶及朕後世子孫。”
皇帝的目光很真摯,且更是難得以天子之聲,做出請求。
任亨泰心中萬千掙扎,卻也只能是頷首低頭,拱手之時微微側目。
“臣,領旨。”
少頃。
孫狗兒亦是取來了硃筆聖旨,且依著皇帝的意思,為任亨泰搬來了一方桌案。
眾人肅穆,面色緊繃。
朱元璋坐於上,任亨泰屈膝於下。
“朕說,古雍你執筆寫下。”
朱元璋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看向他在洪武二十一年欽點的狀元。
任亨泰側身抱手:“臣何敢不從。”
朱元璋笑著點點頭,乾清宮裡已然響起皇帝的遺詔之言。
“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於世,定禍亂而偃兵,妥生民於市野,謹撫馭以膺天命,今乃洪武二十八年。朕憂危積心,克勤不怠,耑志有益於民。奈何起自寒微,無古人博志,好善惡惡,過不及多矣。”
“今昔有感,筋力衰微,朝夕危懼,惟恐不終,新政荒廢,社稷板蕩。深思國續,留此遺詔。”
“國有太子標,仁明孝友,聖王之姿,朕若龍馭,宜登大位,天下歸心,以勤民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輔佐,以福我民。”
“國有太孫允熥,英武類朕,朕之後當為中宮國本。”
“天下臣民苦勞,朕若龍馭,凡喪葬之儀,一應從簡,天下臣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嫁娶、飲酒、食肉皆無禁,萬不可荒廢國事、農事。”
“……”
“佈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孝陵山川,一由其故,無有所改。”
朱元璋的聲音,久久的迴盪在乾清宮裡。
手持硃筆,奮筆疾書的任亨泰,早已是滿頭大汗。
當最後一個字從他的筆下落定,任亨泰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氣力,整個人軟綿綿的撐在桌子上。
朱元璋卻是始終面不改色。
他瞧著任亨泰已經將遺詔都記下,面露笑容:“用印吧。”
朱元璋輕聲出口,神色卻是前所未有的舒暢。
朱標握緊雙拳,臉色漲紅。
他很清楚,老爺子之所以如此急匆匆的就要立下遺詔,為的就是要保住自己,為的就是在他有生之年將所有的皇室後患都給根除掉。
當任亨泰將詔書寫成之時,這大明江山也就算是真正的落在了自己的肩頭上。
日後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只要大明朝的皇位上坐著的不是自己,不是允熥,那便都是亂臣賊子。
老爺子沒有對私自出兵南下入晉東的老四做出任何的懲處。
卻以遺詔的方式,變相的警告了他所有的兒子。
這大明江山,只會由一人繼承。
孫狗兒兩手顫抖的從皇帝面前,取出玉璽,粘上紅泥,重重的壓在詔書上。
“陛下……”
孫狗兒雙手捧著詔書,躬身到了朱元璋的身邊。
朱元璋只是掃了一遍,便隨意的揮揮手:“抄發朝堂,原本放進匣子裡,等朕龍馭那一天,再拿出來。”
孫狗兒心中惶惶不安,卻只能遵旨行事。
朱元璋看向眼前眾人,臉上的笑容自然流露。
“都不必哭喪著臉,俺還沒到龍馭那一天,新政當下,俺還要看著那個工部尚書張二工,給俺弄出來火車和鐵甲船。”
朱元璋目光長長的望向宮門外,低聲呢喃著:“俺還想坐著鐵甲船出海看一看呢。”
朱標重重的跪在地上,聲音變得有些哽咽起來:“兒臣惶恐。”
“這是怎麼了?”
朱元璋面露疑惑,看著跪在面前的老大,拍著桌案道:“起來吧,這麼多年的太子了,遇事還是如此的不沉穩。”
朱標卻是不聽,皺緊眉頭。
解縉輕嘆一聲,上前走到朱標身後,伸手攙扶住朱標的手臂,俯身低語道:“殿下,起來吧。陛下今日此舉,亦是為了國家社稷。您若是太過憂心,恐叫身體牽累。”
任亨泰則是一抖衣袍,面朝著朱元璋跪了下來。
“陛下起於市野,卻心繫天下黎庶,此誠可感召上蒼,降下福澤。臣等微末,不才無學,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執掌內閣。
臣此生當報君上之恩遇,撫天下之黎庶,唯我大明盛世而至,無論時日,臣絕不忘。”
朱元璋的臉上洋溢著笑容。
他笑著擺擺手,看著太子已經被解縉攙扶起來。
朱元璋便指著朱標,笑著對幾人說道:“太子仁厚,太孫英武。大明盛世當內修民生,外擴疆域。爾等當與朕同勉,朕若不在,爾等當盡心輔佐太子、太孫。朕不見,然朕之子民亦可見盛世臨大明。”
任亨泰等人立馬齊聲應是。
朱元璋站起身揮了揮手:“都去吧,朝中大臣還需你們安撫好,國事也不可有一日耽擱。”
“臣等告退。”
任亨泰等人,心中百感交集,緩緩退出乾清宮。
殿內,立時只剩下了朱元璋和朱標父子二人。
朱標這時候仍是皺緊眉頭。
朱元璋瞧了愁容滿面的老大兩眼,便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怎麼?還在擔心你爹?”
朱標搖搖頭,眼睛有些漲紅:“父親為大明做的太多了……”
朱元璋笑了笑:“你爹這輩子就是個忙碌的命,早年操勞著讓一家能吃飽肚子,後來忙著要將士們能吃飽肚子,有了大明便想著要讓天下人都吃飽肚子。”
“總有一天,天天人人都能吃飽肚子。”
朱標語氣堅定的說著。
朱元璋感嘆了一聲:“是啊,終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吃飽肚子。”
他看向了虛掩著門的偏殿。
在門後,是太孫妃和女兒茯苓,母女兩歲月靜好的場面。旁邊則是朱文聖那道有些孤獨的嬰兒肥背影,也不知道他嘗著自己的腳丫子,覺得味道到底是鹹了還是淡了。
朱元璋這時便回頭看向朱標:“爹可能看不到那一日,你可能也看不到,但爹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是能看到的。”
朱標面露笑容。
如今望著朱文聖和朱茯苓兩個小小人兒,初為祖父的他,也終於是明白了當初老爺子為何會對熥哥兒那般的喜愛了。
朱元璋伸手拍拍朱標的後背:“所以你我父子二人,就該再多做些事情,好讓他們往後啊,能過的更輕鬆一些。”
朱標點點頭。
這時候,朱元璋已經是上前,推門走進偏殿。
“聖兒,太爺爺抱!”
一陣笑聲,沒能參與進母親和妹妹的日常親自遊戲裡,只好沉浸在品味自己腳丫子味道里的朱文聖,忽然只覺得自己臨空而起。
眼前,露出那個很眼熟的老頭子的面孔。
原本心中的緊張瞬間消失不見。
緊接著,乾清宮裡便響起了孩童獨有的那銀鈴般咯咯的笑聲。
鄒學玉真的要哭了。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是什麼。
按照太孫的話來說,自己就是一個重度強迫症患者。
這是當初殿下在交趾道的時候,就對自己說的。
可難道,四四方方的街道,規規矩矩的治安,不是一件好事嗎。
鄒學玉私下裡偷偷問過太醫院的人,對於太孫所說的強迫症,太醫院的人直截了當的說,這個病無藥可救。
隨後他又找上來殿下。
得到的答案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但他也知道,這個病不會讓自己突然死亡。
於是,鄒學玉便樂觀的繼續保持著自己的喜好。
可是自從回到應天,鄒學玉就沒有一天是開心的。
髒亂差的應天街頭,他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給稍稍扭轉過來。
為了緩解西城碼頭的混亂局面,他更是厚著臉找到當時已是內閣大學士的學長高仰止,才弄來了錢糧和批文,開工建造上元門碼頭及附帶的倉儲集散地。
但是!
那時不時就在應天街頭縱馬的朝廷急遞,卻始終困擾著鄒學玉。
這等不顧前路,橫衝直撞的行為。
不說哪一天撞到了城中百姓,就是撞爛了應天府最近才在城中路邊佈置的花花草草,也是很不好的事情。
努力將應天成打造成為海內外聞名,卻讓每個人都認為是人間仙境的地方,是鄒學玉目前最大的心願。
所以,他再也不能容忍那些在城中縱馬疾馳的急遞,繼續下去。
可是光是讓通政使司為他向宮中請旨準允面聖,便讓鄒學玉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直到一名宮中大太監,帶著四名小內侍,捧著一道抄錄的旨意,走進通政使司,當眾宣讀皇帝剛剛在宮中立下的遺詔。
鄒學玉徹底傻了眼。
自己今天又不能面聖了!
通政使司裡的官員們,被皇帝突然而來的遺詔給弄得滿頭霧水,心中生惑。
只是很快,便按照口諭開始為昭告天下而忙碌起來。
一名無所事事的通政使司官員,則是悄悄的走到了鄒學玉身邊。
“鄒知府,正午了,要不要在我們通政使司吃個午飯再回去?”
鄒學玉臉上漲紅,雙眼陰沉。
他重重的揮動衣袖。
“不吃!”
說完,帶著腹中忽然響起的一陣咕嚕聲,他滿是不甘心的拂袖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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