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天鍾毓都沒什麼精神。

友來媳婦兒的死給她帶來的衝擊太大。

她甚至開始思考女人活著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生兒育女是上天賦予女性的獨特能力,可她們無法根據自己的意願篩選孩子的性別。

自己生的孩子那當然都是愛的,可夫家又會因為孩子的性別對她們區別對待,她不懂這是何解?

像她媽這樣一輩子圍著兒女轉的女人太多了,她們被人捧上神壇,他們滿口歌頌母愛。

可這就是女性存在的意義嗎?誰的生命不是隻有一次呢?只有付出才有意義?

悲觀消極的鐘毓看起來有些可怕,在醫院時大家碰到她都下意識的不敢招惹。

連最活躍的張護士長,都不敢往她身邊湊,看見她來,趕緊躲一邊去,有什麼工作上的問題,寧願多跑幾步路去找湯主任。

湯嘉仁雖不是個面面俱到的全能主管,卻也是懂點心理輔導的。

他也不到處瞎打聽,抽空就直接把鍾毓叫到辦公室。

鍾毓一進辦公室就懶洋洋的坐到椅子上,她臉上的表情有了那麼點厭世的味道。

剛到醫院那陣跟湯主任還不太熟悉,說話做事都還挺客氣守禮。

現在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比跟家人相處的時間還多,說話也就隨意多了。

湯嘉仁把他茶杯往桌上一擱,邊解袖釦邊問道:

“你最近吃錯藥了?怎麼見誰都一副不高興的模樣,這臉上的表情怨氣沖天的,是家裡出事了?”

鍾毓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椅背,百無聊賴的玩著手指,漫不經心的說道:

“我家裡就我一個人住,能出什麼事。”

湯嘉仁狐疑的繼續追問:“那你是有物件了?這是受了點情傷?”

鍾毓一臉嫌棄的看著他,“在你眼裡,我就這麼大點格局?”

湯嘉仁乾笑了兩聲,他被鍾毓這陰森森的眼神看的有些心虛。

“好了好了,你就給我這個主任一點面子,說說你到底怎麼回事,最近這狀態帶到工作中,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鍾毓無所謂的聳聳肩,“我反正沒出差錯,也沒有耽誤病人的病情,工作就不許有個人情緒了?我又沒把氣撒病人身上。”

湯嘉仁在鍾毓面前擺不了主任的款,他只得放軟語調,跟哄他閨女似的輕聲細語道:

“你這麼想可不對,首先你要明白自己在醫院的地位,你可是咱們醫院正兒八經的中堅力量,你得對自己有更高要求,再說了,你要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你猜院長會怎麼對我。”

鍾毓被他這故意誇大其詞的神態給取悅了,她託著下巴配合的問道:

“會怎麼對你?”

湯嘉仁見她還有心思配合說笑,就知道問題不大,繼續賣弄道:

“那當然是評優評級全部取消,獎金全部沒有了,慘吧!”

鍾毓翻了個白眼,“湯主任還會缺那點小錢?”

湯嘉仁連連點頭,“我缺的,我還得給我閨女攢嫁妝,供她上大學呢。”

見她還是不為所動,湯嘉仁不得不使出殺手鐧了。

“你要是不願跟我說,那我可得找院長了,讓他老人家找你談話去,他不一定能開解你,但肯定能嘮叨死你。”

鍾毓被他這句整破防了,笑著妥協道:

“行吧,都告訴你,我其實就是鑽進死衚衕裡了,覺得女人活著真沒勁。”

湯嘉仁驚的一哆嗦,控制不住音量道:

“活著真沒勁?你這麼優秀強大,過得比絕大多數女性都好,甚至稱的上是行業精英階層,怎麼會想的這麼消極?”

鍾毓苦笑一聲,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也沒什麼好隱瞞的,痛快的將自己碰上的事都說了出來。

湯嘉仁聽完後也是久久不能回神,他聲音沉重的說道:

“居然還有這麼愚昧無知的老太太,這也難怪,國內關於婦產科這塊的知識普及幾乎沒有,很多婦女還延續著老一輩的孕產觀念,她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產後遺留下的各種問題,概因受損的是隱私部位所以不好說出口,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可能是醫者的緣故,湯嘉仁比一般男性更細膩,看待問題也更深刻。

鍾毓聞言苦笑,“你說的也對,但知識的普及還需要時間,我所遇到的困惑是,我不認同女性價值靠生孩子來實現,懷孕期間如果我跟孩子只能有一個存活,我會選擇我自己,這是不是說明我不是個好女人。”

湯嘉仁毫不猶豫的否決道“現在這個年代,女性可以有很多的選擇,你不需要用好女人的標籤定義自己,況且,你沒有真正生過孩子,你怎麼知道你會不會為他付出一切呢?”

鍾毓聳聳肩,有些迷茫的繼續說道:“我只是覺得鄭嫂子死的太窩囊,太憋屈,也太不值得。”

湯嘉仁理解的點點頭,兩人同為女性有共鳴,鍾毓無法將人搶救回來,內心深處有自責。

她一時半會走不出來也是正常,心理上的成長,只有閱歷能推進和豐盈,很多事短期內自己走不出,時間長了慢慢就釋懷了。

湯嘉仁老神在在,“不管你信不信命,每個人都是按照自己既定的命運再走,你救不了她是她命數如此,並非是你的錯。”

鍾毓點頭,臉上的陰鬱散開了些。

“謝謝湯主任開解,我心裡舒服多了。”

湯嘉仁不在意的擺擺手,“咱們醫生不是神仙,救得了病救不了命,你盡力了就好,按照你的說法,不僅女人活著沒什麼勁,男人活著也沒什麼勁,可活著本來就沒什麼意義,你真真切切做的那些事證明你活著,這就是意義。”

話雖繞口,鍾毓卻聽明白了。

她神清氣爽的站起身,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

“今天得給瑞瑞拆線了,你先休息,我去忙了。”

看鐘毓又元氣滿滿的投入到工作中,湯嘉仁也放心了。

鍾毓出來就直接到護士站找張護士長,她這幾天躲著自己走的慫樣還歷歷在目,不捉弄她一下,都對不起她那一臉福相。

而一臉福相的張雲飛正低著頭啃鴨爪呢,小胖臉因為鴨爪麻辣鮮香的味道辣紅了臉。

鍾毓也是促狹的,悄無聲息的走到護士站,然後猛的一拍辦公桌。

張雲飛嘴裡咬著的鴨爪直接掉到了地上,這是最後一個鴨爪啊,她老婆婆為了給她做這一口吃的,跑了好幾個菜市場才買到的。

看她滿臉都是想把鴨爪撿起來繼續啃的架勢,鍾毓忍不住笑出了聲。

“咋了~一個鴨爪而已,你至於這麼沒出息嗎?”

張雲飛吸了吸鼻子,要哭不哭的說道:

“你幹嘛嚇我啊,好好的一個鴨爪還沒吃幾口就沒了,這是最後一個了……”

這小胖臉白裡透紅看起來很好捏的樣子,鍾毓還是忍住了衝動,她一本正經道:

“這都幾點了還在那吃吃吃,趕緊洗個手,陪我去給瑞瑞拆線。”

張護士長敢怒不敢言,明明她自己一個人就能搞定的事,幹嘛非得拉個湊熱鬧的呢?

不管張雲飛願不願意,她都被鍾毓薅走了,兩人雖然相差幾歲卻能玩到一起去。

等到了瑞瑞病房,居然看到了好久沒露面的譚士傑,他看起來有點精神不濟,臉上鬍子拉碴,怎麼看怎麼邋遢。

鍾毓是職業病,多少有些潔癖,見不得太邋遢的人。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嫌棄,這表情被宋美婷看在了眼裡。

她連忙上前挽住譚士傑的手臂,絲毫不見外的說道:

“阿毓,我們士傑這幾天是去執行任務了,吃不好睡不好人就邋遢了一點,你可千萬別嫌棄啊。”

鍾毓內心並不想搭理她,面子上卻不得不顧及一些,於是不鹹不淡的說道:

“他又不是我什麼人,我想嫌棄就嫌棄囉,用得著你管?”

宋美婷被她這話堵的語塞,鍾毓無視譚士傑,直接來到瑞瑞身邊。

她聲音極溫柔的說道:“瑞瑞,鍾阿姨來給你拆線了,拆了線你就可以回家了。”

瑞瑞沒精打采的耷拉著小腦袋,看起來興致不高的樣子。

他小聲說道:“鍾阿姨,我出院回家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宋美婷大概是想在譚士傑面前表現自己,搶著說道:

“不會見不到的,鍾阿姨跟我們家是親戚,會有很多一起吃飯的機會。”

她說完要伸手摸摸瑞瑞,瑞瑞噘著嘴有些不高興的躲過宋美婷的觸碰,他又天真的望向鍾毓,弱弱的祈求道:

“鍾阿姨為什麼不是你跟爸爸結婚呢,如果必須得有新媽媽的話,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他說的真誠且期盼,可就這麼一番童言無忌,讓宋美婷鼻子都氣歪了。

譚士傑也有些尷尬的低下頭,只有鍾毓最淡定,她帶著愛憐的眼神摸摸瑞瑞的頭髮。

聲音溫和的說道:“因為鍾阿姨不喜歡你爸爸,所以不能跟他結婚,瑞瑞這麼聰明一定會理解的。”

瑞瑞無奈,特別嫌棄的看了他爸一眼,似乎在無聲的控訴,都怪你沒用!

譚士傑有些哭笑不得,只怪鍾醫師太招小孩喜歡。

在場的大人都沒太把這句話當回事,獨宋美婷擱進心裡了,預設繼子是個不省心的,將來要多加管教。

鍾毓安撫好瑞瑞的情緒才開始替他拆線,她是先從胸口開始的,等縫合線拆除後發現疤痕有些明顯,好在是在胸口處,有衣服遮蓋,不影響什麼。

譚士傑也是看過手術方案的,他知曉這不是鍾毓縫合的,等她弄好胸口後,轉頭好奇的看向兒子的再造耳廓。

因為耳廓旁邊的頭髮都剃了,所以看起來有些醒目,等鍾毓將線拆除後,譚士傑驚訝極了。

再造的耳廓處看不出明顯的疤痕,彷彿就是他兒子的本耳。

不等鍾毓後退,他就迫不及待的湊上前去看,這髒兮兮的大腦袋一靠過來,差點沒把鍾毓給燻走。

她實在忍不住乾嘔起來,眼淚汪汪的問道:

“譚營長,當兵的男人都這麼味兒大嗎?”

譚士傑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就是想看看傷口癒合情況,有點激動沒顧及太多,真是抱歉。”

鍾毓大度的擺擺手,把她的口罩往上拉了拉,“你有空還是先洗個澡吧。”

譚士傑也不羞惱,他乾脆的點點頭,“等我回家就洗澡,瑞瑞可以辦理出院手續回去了吧?”

鍾毓點頭,邊給他們開出院單子邊叮囑道:

“術後還是要多注意保護新耳廓,等三個月後帶他來進行二期手術。”

譚士傑接過鍾毓開的單子,笑著說道:

“我知道了,如果二期手術我不在家,會有他爺爺奶奶帶他過來的。”

鍾毓並不關心誰帶瑞瑞過來,只要人來了就行,譚士傑去前頭大廳辦出院手續,宋美婷賢惠的幫瑞瑞換衣服。

鍾毓拿好東西帶著張雲飛正要走,宋美婷忽然說道:

“剛才我忘了說了,譚家老爺子安排了飯局,說是把我跟士傑哥哥的婚事定下來,因為還有瑞瑞在,所以就簡單的一家人慶祝一下,你可不能缺席哦。”

鍾毓也不知她怎麼想的,這一副勝利者的姿態也不知道想幹嘛。

她不在意的說道:“既然是你們家裡人聚餐,那我還是不去了吧,我畢竟是外人。”

宋美婷有點討厭她的不識抬舉,不高興的說道:

“好歹姐妹一場,你要是不去琴姨怎麼想,況且譚老爺子指明要請你過去的,你要不去豈不是讓老人家失望了。”

譚老爺子失望跟她有毛關係嗎?鍾毓不想在孩子面前說髒話,壓著脾氣說道:

“行吧,我去,你還有其他事要說的嗎?”

宋美婷就算再白目也能看出譚老爺子對鍾毓的看重,譚家除了譚士傑,她最畏懼的就是譚老爺子,哪怕他不如老太太話多,卻能決定家裡所有的事。

為了將來的日子過得舒坦,宋美婷不得不低頭求人。

“你以後要是有空就多跟我走動走動,到底一起長大的……”

鍾毓聽了噁心,連忙擺手,“你還是打住吧,咱倆在一起待了沒幾年,沒那麼深厚的感情,你欺負我的時候你忘了我可沒忘,看在我媽和從春的份上,以後你有事能幫的我會幫,但你不要跟我提什麼姐妹一場的話,我嫌惡心。”

說完這句鍾毓毫不留情的就走了,宋美婷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氣的牙癢癢。

“死丫頭小時候這麼厲害,長大了還這麼狡猾,真是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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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