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這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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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堂堂的二品大員,封疆大吏,一道方伯。
就這麼投身火海殉罪了。
即便是那些殺人如麻的錦衣衛們,眼看著河南道左布政使周榮投身火海,臉上亦是露出震驚的表情。
周榮的動作很快,幾乎沒有給人們反應和阻攔的機會,徑直的就跳進了倒塌在地依舊不斷燃燒著的高樓廢墟中。
他甚至是在全身燃火的情況下,奮力的向著火海深處走去。
少頃的時間便被整片火海吞噬,身形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隱約的,開始有幾聲慘叫聲從火海里傳出來,再久一點之後,便只有一道悶響聲,帶著一團的火星,從火海中濺射出來。
這個世界不缺乏奇蹟,但周榮的結局,只有在熊熊烈火的煅燒下,成為一團灰盡,隨著往後的一陣風飄散在天地之間,化為烏有。
潘伯庸已經徹底被周榮的舉動給嚇傻了。
他張大了嘴巴,深深地吸著氣,身體止不住的顫抖著。
周榮身為河南道布政使,引火焚身,固然慘烈,卻也死的痛快,了無牽掛。
可他潘伯庸呢?
潘伯庸下巴已經開始打顫,抬著頭舉目看了一眼,已經有好幾名錦衣衛官兵,悄無聲息的分佈在自己的周圍,似乎是唯恐自己也如周榮一樣尋一個痛快了結。
這時候,潘伯庸便已經在心裡,將這會兒大概已經化為烏有的周榮給從裡到外的咒罵了一遍。
原本有周榮在,皇太孫萬般問責,都會有周榮在前面頂著,一力承擔。
可如今,比自己‘個子’高的周榮死了,自己勐然之間成了整個河南道‘個子’最高的那個人。
潘伯庸心裡不禁懊惱起來,轉動著目光,便看到皇太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轉頭默默的注視著自己。
潘伯庸心中頓時一跳。
朱允熥已經是輕聲開口:“潘按察也要學周方伯嗎?”
朱允熥的語氣陰森森的透著冰冷和威脅。
然而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對於周榮的突然藏身火海,是多麼的詫異。
原本自從這些河南道的官員趕過來開始,他便在默默的觀察著這些人的舉動和反應。周榮一直在掙扎,或許是還心存良知,又或者是當時畏懼死亡,亦或是幡然醒悟。
而朱允熥也準備以周榮為切入口,開啟河南道的局面,好將這攤渾水下的東西給徹底看清楚。
只是周榮已經藏身火海。
那眼前這位河南道按察使,便成了知道的最多的那個人。
潘伯庸只是和朱允熥對視了一眼,便趕忙慌張的低下頭,雙手啪的拍在地上。
“臣罪該萬死。”
朱允熥拍了拍潘伯庸的肩膀:“罪該如何,你們比孤更加的清楚。河南道兩司衙門今晚都來了,有什麼事,你們自己說明白,寫清楚了。”
潘伯庸不斷的拿頭重重的磕在地上:“罪臣謹遵教訓,知無不言。”
朱允熥揮揮手:“孤乏了。”
低吟了一聲後,朱允熥已經邁著腳步向著遠處走去。
腳步聲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潘伯庸卻覺得心口壓得實實的。
正要尋了錦衣衛的人自述罪責。
潘伯庸就聽身後的黑暗裡,傳來了皇太孫的聲音。
“那二十一具屍骸卸下吧,好端端的人被折騰成這副模樣,孤給他們體面下葬。”
潘伯庸聞聲微微一顫。
腳步聲終於是徹底的消失不見了。
潘伯庸也被抽離了渾身的氣力,哀嚎一聲癱軟的趴在了地上,臉上汗如雨下,渾身不停的顫抖著。
人群開始散開,好似是被斬了的火龍,倒塌在庭院中的高樓廢墟,火焰亦是開始慢慢的從白熾色變回橙黃,然後一點點的變暗變小。
夜色下,所有的動靜都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了起來。
潘伯庸緩緩的站起身,僅僅是一個起身,便耗盡了潘伯庸全身的氣力,等到他終於站直了身子的時候,整個人都蒼老了一整圈。
幾名錦衣衛官兵無聲的走了兩步。
潘伯庸輕嘆一聲,望向正在廊下為那二十一具屍骸收拾的人。
“皇太孫殿下想要知道的,我都會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寫下來。”潘伯庸聲音滄桑的低聲唸叨著,神色闇然,臉上一片死氣。
一名錦衣衛冷笑了一聲:“我們問什麼,你才能說什麼。”
潘伯庸茫然的抬起頭,看了看眼前說話的錦衣衛。
潘伯庸失神的點了點頭。
隨後,他伸出雙手,好似是要接受一些。
錦衣衛官兵又笑了笑:“現在的開封府,沒人能走出去。”
潘伯庸忽然也笑出了聲,收回雙手,一揮衣袍,雙手便兜在了一起。
錦衣衛官兵哼哼了一聲,揮揮手。
“走吧。”
……
至此,開封府裡已經傳來了一聲聲打更人的警示聲。
而開封府府衙後衙,終於是安靜了下來。
自後衙離開的朱允熥,嘴裡說著乏了,可卻並沒有入眠。
整座府衙無處不充斥著焦炭味,這會兒已經是沒法待人的了。
朱允熥臉色平靜的從府衙裡走到外面的街道上,側目看向兩側的橫街。
只見開封府城裡各司衙門的差役紛紛都聚在隨行官兵的攔截外。
而在橫街的一側,還有一片的空白區域,隨行官兵正在用最開始那些開封府防範火班的救火兵丁帶來的壓水車,沖刷著路面。
“剛剛做完的統計,河南道兩司、開封府各司衙門,有品入流的官員,今晚盡數到場,現在都被扣押審問中。”
朱高熾雙手揣在一起,落在朱允熥後面,從開封府衙裡走了出來。
朱允熥不曾回頭,只是看著那些被官兵們攔下,又因為自己露面,而不斷小心翼翼的低著頭往後退的各司衙門差役們。
“讓高於光他們今夜好生的歇息,明天開始接手河南道兩司及開封府各司衙門的事務。”
朱高熾目光閃動了兩下,低聲道:“河南道驟然遇此大變,外面必然會風聲不小。”
朱允熥眉頭沉下:“讓湯弼帶著人來開封府。還有於馬,他那邊有無訊息。”
“叫湯弼來開封府的調令,今天入城前便已經發往陳留縣了。他那邊的人原本是在幫著裴本之賑濟災情,調撥開拔,大概要明天才能進行。”
朱高熾低聲說著,手掌在袖中動了一下,便取出一本文書遞到了朱允熥面前:“於馬那邊一早就去了文書聯絡,他自上任河南都司後,一直都在外頭整頓軍務,想來如今得了咱們入城的訊息,不日就會趕回來的。”
朱允熥點點頭。
今晚可以說是將整個河南道給一鍋端了,用腳都能知道,這件事必然會在河南道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只是這股風波到底會如何,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下,又會向著什麼方向發展,卻不得而知了。
也正是因此,這個時候,自己需要有足夠的力量掌握在手中,以應對隨時可能發生的不測。
朱高熾這時候又低聲道:“今夜河南道官員入衙不久,除了這些衙門裡的差役趕來,便是有不少人藏在暗中觀察這邊。”
“是什麼身份?”
朱允熥說了一聲,抬頭望向街道周圍的黑暗區域。
朱高熾低笑道:“有開封府計程車紳,也有家資頗豐的商賈,更有良田無數的人家。”
都是不出意料的勢力。
朱允熥轉頭看向開封府城西北方位。
在那邊,是舊時宋宮,今時大明周王府。
朱高熾卻是懷揣憂心的低聲唸叨著:“今晚上的事情,我還得連夜寫好奏章,急遞發回應天,你幹出這麼大的手筆,我是沒能力替你擦屁股,還得靠咱們家老爺子。”
“另外河南道兩司的主官,也需要老爺子選任官員,這事咱們也做不了主。”
“我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收到調兵的公文,來來回回的怕是沒有一個月不能成。只希望這段時間啊,莫要再出什麼事情。”
朱高熾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各種查缺補遺,給今晚開封府衙裡發生的事情,首尾都補足了。
而朱允熥卻是側目看向遠處的街道。
只聽街道黑暗中,是一陣陣的馬蹄聲,轉而便有火光亮起,而後便見一隊隊的官兵,在眾多軍中將校的統管下,向著開封府靠近過來。
“來者何人,報上軍號。”
有在開封府衙周圍警戒的錦衣衛官兵,開始衝著這支忽然出現的軍隊喊話。
“欽賜河南道都指揮使司於馬,獲聞皇太孫殿下入城遇襲,臣特領兵返城護衛。”
警戒線那邊,起了一陣動靜。
朱允熥的臉上則是露出了微笑。
自己在河南道真正擔心的事情,總算是沒有發生。
於馬這個時候能領兵入城,便足以說明他已經基本掌握了河南都司上下衛所軍馬,將那些久處河南道的軍中將領給鎮住了。
只要河南道的軍馬不亂,那麼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足以平息。
朱允熥輕步上前,迎著領兵入城的於馬就走了過去。
警戒線外面,騎在馬背上的於馬藉著府衙裡發出的火光,就看到許久未見的皇太孫,在聽到自己報名之後便提起腳步迎過來,他心中一熱,立馬催促著身下的戰馬到了錦衣衛控制出來的警戒線外面。
隨後,馬蹄不停,於馬便已經是翻身下馬。
錦衣衛和羽林衛都屬於上直親軍衛。
去年之前,於馬一直都是羽林衛指揮使,和錦衣衛的人算是很熟悉的了。
警戒線上的錦衣衛官兵們,給於馬放了行。
而於馬則是不敢有絲毫停留,疾步上前,可謂是五步並著兩步的就走到了朱允熥面前。
他一抖衣袍,揚起裙甲,便雙手抱拳單膝著地跪在了朱允熥面前。
“臣迎駕護衛來遲,險些讓殿下陷於火情之中。”
“此乃臣之過錯。”
“臣定要為殿下揪出那縱火之人,及其背後意圖圖謀不軌之輩!”
於馬的聲音很洪亮,猶如是在立下陣前軍令狀一樣。
朱允熥臉上的微笑便更加的濃郁了起來。
於馬說的很有底氣,擲地有聲,這便是他希望在這位河南都司身上看到的東西。
在於馬之後,那些跟隨他入城的軍中將領們,也已經是紛紛下馬走到了錦衣衛們的警戒線外面。
“末將參見皇太孫殿下。”
眾將皆是聲音洪亮,如同洪鐘大呂,震人心魄。將領們嘹亮的聲音,一道道的匯聚在一起,最後響徹整個開封府城。
朱允熥舉目澹澹的看了過去。
在平日,軍中的官階尊卑和上下級,如同文官們一樣,是一件很容易區分的事情。只有在戰時,將領們才會裝扮的和尋常官兵們相差不多。
這是為了保證將領們不會在戰陣上,因為穿的太過招搖和騷包,而成為敵人們的活靶子。
很明顯,此刻落在朱允熥視線裡的河南道衛所將領們,是分不出官階尊卑的。
只能從身上那一件件樸素毫無顏色的戰甲上,略微看出來一些區分。
“都起來吧。”
“諸位星夜披甲,入城護衛,孤心甚安。”
說這話的時候,朱允熥也已經是走到了於馬的身邊,手指輕輕的拍在對方肩頭的吞金獸上,低聲道:“起來吧。”
於馬點點頭,拱手起身。
朱允熥則是從錦衣衛們的身後走出,到了河南道諸衛所將領們面前。
“都起來吧,待河南道諸事完畢,孤請你們大碗吃酒。”
“末將領命,謝恩。”
諸將領出聲如雷,紛紛頂甲作響站起身來。
於馬亦是從後面走到了朱允熥身邊:“殿下,臣今夜驟聞府城之事,未曾籌備,只得領兵五千入城。然,臣已下河南都司軍令,三日之內,便會再有萬餘軍馬入城,拱衛皇太孫殿下安危。”
合共一萬多軍馬。
朱允熥點了點頭,想來這大概也是於馬如今在河南道所有的可用人手了。
他伸手又拍了拍於馬的肩頭:“河南都司忠孝有加,勇武不墮,孤記著。”
轉而,朱允熥又在於馬眼前低聲道:“湯弼明日大抵會領著五千羽林衛入城,屆時你二人也可一聚。”
於馬點了點頭,對湯弼這位故交好友的到來,早就有了訊息。
此刻皇太孫之所以如此說,想必是要自己和湯弼兩人聯手,掌控住開封府周遭情形。
他低聲領命,轉而便對今夜跟隨入城的將領分發軍令,各往開封府城牆執掌城池防務,把持各處城門。
等到諸事完畢。
於馬這才再次開口道:“今夜開封府衙遭亂賊縱火,殿下是否要往都司衙門下榻歇息?”
朱允熥這時候才重新想起,自己急匆匆的披星戴月入了開封府城,到現在都還沒有為自己尋一處安頓的地方。
正要開口。
一側的街道上,卻是又傳來了一陣動靜。
這一次警戒的錦衣衛們沒有出聲阻攔。
因為在街道上,是好幾面寫著周字的大旗,以及大明親王府才有的禁街開道之用的依仗,橫陳出現在了人們的目光注視下。
除了沒有敲鑼打鼓,幾等於親王出府。
朱高熾在一側低聲道:“是五叔的隊伍。”
朱允熥轉目看了過去,亦是幽幽低聲道:“你覺得五叔會不會在這裡面。”
朱高熾不禁皺眉看了一眼朱允熥,一時之間實在是有些把握不住熥哥兒說的這句話,到底是哪一種意思。
然而不用兩人做更多的思考。
已經走到不遠處的王府依仗裡,就已經是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聲音。
“本王的侄兒呢!”
“誰人好大的膽子,竟敢縱火開封府衙,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嗎。”
“熥哥兒!皇太孫殿下!”
“熥哥兒……”
持刀肅立在朱允熥身邊,儼然以太孫親衛自處的於馬,臉上泛起一陣的詫異。
他在開封府任官都指揮使亦有不少時日,與周王殿下也見過不少面,可卻不曾見識過周王會有這幅模樣。
朱允熥無奈一笑,不等自己走過去相迎。
人群中。
裡衣一角鑽出來,敲在胸前的朱橚,已經是滿臉惶惶不安的衝到了朱允熥面前。
不等朱允熥開口。
朱橚便搶過了話:“臣未曾遠迎皇太孫殿下,周王府慢待殿下下榻安歇,方才致使殿下於開封府衙遭遇火情,臣罪該萬死,幸得上蒼庇佑,殿下安然無恙,臣請殿下移步周王府下榻安歇,以養心神,以全河南道百萬臣民憂慮之心。”
朱允熥臉色緊繃,上前兩步,與朱橚的距離拉到了最近。
他亦是聲音不小道:“周王府費心,侄兒謝過五叔。”
朱橚這時候仍是低著頭,小聲道:“周邊不少人,有話得在王府說。”
朱允熥亦是點點頭,不再做聲。
那頭,朱高熾同樣是開始招呼起隨行的隊伍,在於馬親自領兵護衛的情況下,跟隨著周王府的儀仗隊伍,便往開封府城西北邊的周王府過去。
至後半夜,眾人這才終於是進了周王府的大門。
隨著錦衣衛在王府門外站崗把守,王府大門在轟隆聲中被嚴絲合縫的關閉,這才將所有深處黑暗之中的不眠人給真正的擋了下來。
而進了周王府的朱允熥,一路被朱橚領到了王府前殿。
這時候,朱橚轉過身滿臉緊張,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朱允熥。
嘴裡更是振振有詞:“還好沒事,還好沒事,若是但凡出了一丁點的事,老爺子只怕是要雷霆大怒了。”
朱允熥望著也不知道到底有幾分真情實意,在為自己擔心的老五叔。
他低聲道:“五叔,事情還沒有結束呢。”
原本還想要伸手,更進一步確認朱允熥到底有沒有事的朱橚,忽的停了下來。
他有些不確定道:“還沒有結束?這只是開始?”
朱允熥點點頭,打了個哈氣:“如今河南道算是群龍無首了,正好可以看清楚,都有哪些人會因此手足無措。”
正待這時,朱橚就聽到殿外有錦衣衛的人,在大聲的來回傳遞命令,今夜要晝夜不息的捉拿河南道兩司及開封府各司衙門官員親屬。
其範圍,累及九族。
朱橚不禁哆嗦了一下。
這黑暗,似乎愈發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