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聽王錫爵這麼說後,沒有覺得他說的不對。

因為大明的確是有太多人口。

尤其是,只能透過付出最基礎的勞動力來獲得收入,而受教育程度不高的普通百姓太多。

甚至,受教育程度高的精英階層,大部分也都是儒學經學這類人材。

技術類人才與創造性人才相比於整個國家龐大的人口基數來講,佔的比例還是太少。

所以,這就造成民間提升技術的動力很緩慢。

“王卿說的是,如此看來,要想蒸汽機改進了紡車後,能真的利國利民,還是要朝廷主動干預,不能指望民間各大作坊工場自己出現特別需要蒸汽機的時候。”

朱翊鈞這時也就說了這麼一句。

腐儒們常主張的一個治國理念是與民休息,即希望朝廷儘量不折騰,相當於後世所謂的自由經濟,主張將一切交給市場,由市場來決定一切。

腐儒們認為,這樣做的話,國家自然會富強。

但實際情況卻是,這種方式對於大一統的華夏諸王朝而言,在初期是效果顯著,但到人口爆炸的中後期,會因為人口爆炸而很容易讓整個帝國的生產技術處於進步緩慢甚至停止進步的階段。

以致於,會出現因為人太多,不得不淘汰已有技術的情況。

結果,就導致真的要進行一些大工程、大的技術攻堅時,就還是需要朝廷用權力強行組織力量來實現和攻堅。

原本歷史上的華夏,出現自己的工業化,就是是國家主匯出來的,而不是民間自發產生的。

現在,朱翊鈞的大明王朝也是這樣的情況。

即蒸汽機就算是改良的非常好了,但要想開啟整個華夏的工業革命,也還是需要他這個皇帝用皇權去強行推行,不能依照舊儒們的自由經濟模式,希冀民間自己能出現迫切需要新機器新技術的時候。

“陛下說的是,現在應該要考慮的是,如何幹預,如何讓蒸汽機利國利民。”

戚繼光這時跟著說了一句。

吏部尚書羅萬化道:“陛下,既然百姓不需要,能否就不必強行推廣蒸汽機?”

“當今天下,遊惰者本就多,一旦皆因蒸汽機代替人力而出現大量不需務工之人的情況,只恐遊惰者更多!”

“而人一旦過閒,就容易想入非非,如此則是非糾紛必多矣;”

“另外,因蒸汽機由朝廷控制,則其相關技術與人才必定在官不在民,一旦推廣,必是官奪民利,而官利素來易為權貴瓜分,故如此一來,恐朱門比寒門更富,而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一旦如此,恐使天下民之不足之感更甚,其怨也就更深。”

“但惠民乃治國之綱,朝廷是需要令民眾越來越富足閒散的。”

戚繼光這時回了一句。

羅萬化回駁道:“但惠民的目的已經實現了!小民已無徭役之負擔,雜稅之負也大減,還無路引之禁,故一鄉之小民,若實在因為本地官僚豪右盤剝太狠,也可遷出去墾荒,實現溫飽已無問題矣!”

“所以,朝廷再惠民,就不再只是為生民立命,而是過度寵溺生民,養起嬌氣,培其惰性矣。”

“陛下,臣認為大冢宰所言極是!”

“三代之治也只是達到民安,聖人所倡者亦只如此。”

“如今,朝廷若要再惠民,則真的是超出聖人所倡之待民之道了!”

“尤其是這蒸汽機一旦真能代替人力畜力,臣是真的不敢想象,這樣一來,天下勞力之民會變成什麼樣,是遊手好閒,還是驕狂剛愎?”

“如此下去,是否無一人再肯為國為民而節慾自律且立大志,則國家之前途是否也將受此影響?”

“一切皆不可預料,故請陛下三思!”

大學士于慎行也在這時提出了的看法。

“臣附議!”

“臣亦附議!”

一時,好些個執政公卿都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朱翊鈞發現,這些執政公卿,尤其是士大夫出身的執政公卿,對蒸汽機這種新事物,還是很抱有警惕心的。

也不能說他們的擔憂是出於私心,更不能說是沒有道理的擔心,而明顯皆是基於個人理智,對一種未來新事物不經民間自發出現而將由朝廷強行推行而產生的一種恐懼感。

華夏的文化發展到現在,已經有儒釋道的結合趨勢,即便是儒士也有些道法自然的思想在,認為不是自然出現的,容易有副作用。

何況,古代歷史的經驗也證明,國家一旦強行推行某項工程或技術,產生的副作用也的確很大。

但朱翊鈞對蒸汽機這種新事物自然是沒那麼有恐懼感的,畢竟他作為一個來自後世的人,是知道蒸汽工業革命能帶來什麼變化的。

所以,朱翊鈞這時就說道:“惠民如果只是求得百姓溫飽,那我們已經達到了,如此,是不是說,朕與諸卿,也應該安於享樂,不必再進取?”

“我們倒是可以安於享樂,可隨著貴胄之裔越來越多,安享尊榮者就越來越多,那時天下也能增加很多供新增權貴官僚安樂之本嗎?”

“儘管可以透過開發外利和內利的方式來實現新增權貴官僚安樂之本,但天下可耕之地和開採之礦終究是有限的,不是無窮無盡之財!”

“故我們得想辦法讓後人也能像我們這樣過得好,還得努力提高生產之能!不能偷懶,這是我們這些勞心者的責任!”

“聖人沒有提到民安之後還應該怎麼做,這說明聖人的話,也不完全對。”

“我們也不能只覺得能到三代之治就行,只要還在受天下民脂民膏之供養,就有責任為天下民眾增加財富,讓他們過得更好,不僅僅是溫飽得到滿足。”

朱翊鈞說完自己的看法後,羅萬化和于慎行等皆默然不語。

“你們啊,只知道說惠民之後遊惰之百姓多,卻不知道自己也有了遊惰之心,以至於對蒸汽機這種可以代替人力畜力的機器不想去推廣。”

朱翊鈞這時也批評了羅萬化等一句。

羅萬化一時整個人目瞪口呆起來,如受重擊。

于慎行也一樣,且把頭低了下來,起身說道:“陛下說的是,臣細細一想,臣的確也有懶怠之心,而似乎真的很不願意再有什麼新事物出現,尤其是在看見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後,也就更加喜歡一成不變,覺得守禮即可,何必追求器物之革新,畢竟一旦有新的事物出現,臣這種熟悉舊事物的,自然就會有一種不安感。”

“朕何嘗不想懶怠!不想這天下可以一直這樣一成不變,而省得又要去折騰去辛苦一番?”

“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常動才能不衰,且偏偏本朝國情決定了不能寄希望子民自己動起來,只能我們這些勞心者主動辛苦一些!何況,我們這些人本就不事生產,連這點為天下增加福祉的辛苦都不願意付出,那就很不是東西了。”

朱翊鈞笑著說了起來。

羅萬化和于慎行等皆垂下了頭,一時無地自容。

這時,大學士王錫爵道:“陛下說的是,惠民不是說達到了聖人所倡的三代之治就可以了,而是要在新階段定立新的惠民目標,使天下繁盛之程度一直在進步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這也禮法革新之本義!就在於,舊的禮法因古之聖賢只知天下大治以三代為最盛,故已只能使天下再如何君明臣直,也只止步於三代,稍不能即,就得倒退,所以才推新禮!”

“這樣,在天下達到三代之治之上後,能再有適合天下治理的禮法可依。”

“臣雖擔心蒸汽機一旦推行,會使大量百姓失業,但不是說就不贊同蒸汽機推行,一旦新的技藝不加以利用,塵封起來,就容易被人輕視乃至遺忘,如此防範諸多災害和變化的能力就會減弱,如若被外夷竊取,而外夷因人少地廣,反讓其各類技藝進一步精進,我們卻因人多不肯捨棄人力,而輕視乃至遺忘,則恐將來船堅炮利者非我大明,畏火器者也非胡虜而是我中華也!”

王錫爵這時說後,就道:“臣這些年瞭解我大明與諸夷之戰事後,更有此擔憂,亦請陛下和在朝諸公深思臣之憂慮。”

不管別的公卿怎麼想,朱翊鈞是對此很有同感的,也頗為佩服王錫爵在戰略上的敏銳與洞察,便道:

“正如王卿所言,既然蒸汽機已經出現,就不要因為畏懼其造成新問題而不利用去造福百姓,而是要想辦法怎麼讓其更合理的增加天下財富來利國利民。”

朱翊鈞這麼說後,眾執政公卿皆拱手稱是。

……

“陛下其志不小啊!”

而待御前的談話結束後,于慎行就在官邸對王錫爵、羅萬化等同僚感嘆了一句。

羅萬化也跟著頷首道:“是啊,蒸汽機不是不可以利國利民,只是這會意味著朝廷要繼續開疆拓土,畢竟機器代替掉的人口,不訓練為軍,不用在戰爭上,還能用在什麼地方,難不成真要用國家的租稅白白養著?”

“陛下有宏圖大略,我們自當遵聖意而行。”

王錫爵也跟著說了一句。

于慎行聽王錫爵這麼說後,只問道:“可是天下人之意不能不慮。”(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