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刻鐘後,就在沈鈇有些招架不住,且開始準備撤離時,劉綎帶著天子親軍衛的騎兵出現在了這裡,踏的青石板噠噠作響,獵獵旌旗也劈得風噗噗作響。

許多人在看見突然出現許多持有大量旌旗的官軍騎兵後,也都怔在了原地。

砰砰!

已得令的劉綎和這些騎兵直接一來就開了銃。

這是天子的禁衛騎兵,裝備的是最新的騎用自生火銃,也就是所謂的燧發槍,故發射速度快,精度高。

因而沒多久,參與暴動的人就倒下不少。

“官軍來啦!”

“快跑!”

很快,不少參與暴亂的人反應了過來,丟下刀箭棍棒就往四周跑。

有的則是雙腿發軟地跪在了地上。

朱翊鈞和戚繼光、王錫爵等這時已上了附近的一處閣樓,且目光沉著地看著這一幕。

朱翊鈞知道這不是自己心疼這些暴亂百姓的時候。

不論這些百姓是因為貪財好利而被豪右收買來發動暴動,要打死知府,還是受豪右蠱惑和對沈鈇刻意抹黑,才導致這些百姓被調動起來,要打死知府,或者兩個原因都有,現在他都必須要動用軍隊用鐵血的手段制止這種行為。

因知府若被暴亂的民眾當場打死,屬於在破壞中央集權的秩序。

朱翊鈞只是允許百姓可以奉《大誥》逮拿官員進京向皇帝告狀,而沒允許百姓直接代皇帝打死官員,而破壞整個律法秩序,使得民眾監督官員的制度,變成多數人的暴政。

所以,朱翊鈞現在必須強行制止這種行為。

“丟下武器舉手投降者不殺!”

“丟下武器舉手投降者不殺!”

……

隨著軍隊的出現,暴亂很快就被平息,不少參與暴動的百姓紛紛潰逃,沒潰逃的也在官軍的呼喊下,乖乖地丟下了武器,舉起了雙手。

只是衝突的發生地,已經橫屍不少,更有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哀嚎的。

朱翊鈞看著這一幕,對戚繼光和王錫爵說:

“沒想到,自生火銃列裝親軍衛後,第一次會用在這種地方!”

說著,朱翊鈞又道:“剛才薊國公發現的情況頗令朕深思,這些百姓們發動暴亂,表達對知府的不滿,卻只想打死知府沈鈇,而沒打算用合法的方式只解拿他見朕,是他們在故意讓民眾監督官員的權力變味,還是有人在故意讓他們把民眾監督官員的權力變味?”

“以臣愚見,後者的可能性大。”

“因為小民自給自足,不少終生都未見過知縣,何況是知府?”

“所以,百姓們應該談不上對知府有多大的仇恨,能與他們直接產生大仇的只能是縣裡小官,他們也就不至於要見面就打死知府,乃至還能認出知府來,而如今能準確地攔住知府,還要打死知府,只能說明他們背後有人在裹挾指使他們這樣做。”

王錫爵這時分析道。

戚繼光也跟著說:“臣附議,據臣所知,不少百姓平時連本縣父母官的名字都不知道,何況是知府的名字,但今天他們很多都在直呼沈府臺的名諱!”

“可見,這些百姓是預先有豪右在背後指使,因為若真是百姓要對某個官員不滿,乃至有切齒大恨,那要最先打死的肯定是縣裡的官。”

“雖然陛下早已下旨允許百姓拿官進京告御狀,但願意行使此權的百姓很少,有發生的例子,也只是廠衛組織起來的。”

“可見,百姓不樂意親自懲治貪官惡吏!”

“當然,這也與他們大多數也很難直接感受到一些官員的可恨之處有關;另外,即便有個別百姓有直接遭受到官員欺凌,其他百姓也會懶得一起參與著要拿官員進京告御狀,主要是花精力沒好處,還容易給自己招來禍事,所以能組織起百姓對抗官府的,要麼是朝廷本身要對付官府,要麼是有豪族要對付官府。”

王錫爵跟著點了點頭。

朱翊鈞聽後也頷首說:“天下百姓自給自足,或者只想樂於經營自己的田地產業,不怎麼主動關心朝政,這就註定了朕還是得維護朝廷的權威;所以朕才說,還是在相信你們這些臣子!”

“畢竟朕若不相信你們,總不能相信地方豪右吧?”

王錫爵和戚繼光相互看了一眼。

接著。

王錫爵就先激奮地拱手說:“陛下聖明燭照,百官縱然有不法之輩,但到底是陛下門生,有匡扶社稷之責,而地方豪右未有此責也!”

戚繼光跟著道:“臣附議,時勢所然,天下之權需歸於一統,則必然要先君臣同心協力。”

朱翊鈞點了點頭,接著就道:“但也不能一直讓地方豪右裹挾民意,沒有民眾監督的君臣,易因忘記危機,乃至也變本加厲地作起惡來,甚至會徹底反感百姓發表意見,乃至會直接鄙夷百姓,嘲其為烏合之眾。”

“何況,若是一直讓地方豪右裹挾民意,收買民意,進而使得百姓不明就裡地做了豪右爪牙,成為了對抗官府的代價,那將來豈不是會讓百姓過度仇恨官員,進而也過度仇恨朝廷,而只覺得地方豪右才是善類?”

“陛下!”

“這個甚難改變,蓋因民智還未大開,而且即便民智開了,而事實上,同百官易沉溺於安樂一樣,百姓也易沉溺於安寧,且也只看重眼前的好處,若無好處,他們連各衙門外的告示都懶得去看,若有好處,他們跟著一起抄衙門毀公署也敢做。”

“所以,要想民意不輕易被地方豪右操縱,可謂任重而道遠。”

王錫爵這時表達了自己巡視地方多年的感悟,而希望天子明白,同太祖時代都做不到完全指望百姓又種田織布又與皇帝共治天下一樣,現在的大明王朝也做不到。

“那就讓能裹挾民意的豪族多一些,多到完全不能達成一致的地步。”

“推恩!”

朱翊鈞說著就看向戚繼光和王錫爵,且吐出了兩個字。

“一、可以加大力度保護庶子女和養子女的財產繼承權。”

“二、可以免累父母、增強國民個人獨立性為由,鼓勵天下漢人子弟分爨遷居,且對分爨遷居者,於以第一年一定額度的免稅之惠,以及增開遺產繼承稅,且設定階梯徵稅,使豪族主動分其勢。”

“三、可以向內地遷移官營大廠,在自給自足現象嚴重的地方,促使工人階層出現,進而促使城鎮壯大,市民階層出現,尤其是那些中西部已經有希望成為蘇杭一樣大商埠的城鎮,要讓他們的工人與工商之群體進一步壯大!之前的帝王遷富戶,我們遷大廠,有大廠就有工人,有工人就有市民,而市民不能自給自足,自然更關切自身權益。且遷大廠於內地,也利於軍事國防!”

“四、雖然大多數百姓很疏懶,不願意參與匡扶社稷之事,但不代表所有百姓都不願意!對那些貢獻突出的學者和官員、樂善好施的富戶、影響力很大的文人畫師,多給只進言不管事的官職,由朝廷組織起來,設個諮議政務民情的衙門,讓他們說話!”

“反正朝廷既然還是需要言官,更不能真的禁錮天下言論,那就索性把言官的數量再擴大些,聽不聽在朕,但不能只讓少數人說話,進而給豪右收買的機會;也就是說,既然不能讓全天下人都閉嘴,那就乾脆讓說話的人多到不能被豪右收買的地步。”

“五、可以鼓勵普通商賈、普通自耕農、普通工人還有退伍官兵、塾師等各行各業的百姓立社抱團,既然單個百姓沒有興趣和膽量對抗豪右或者勾結豪右而為惡的官府,公益性的社會組織總是有興趣對抗的,不然他們在自己行業內還有什麼權威?”

朱翊鈞連續提出了五個方法。

戚繼光和王錫爵聽後皆瞠目結舌。

“不過,現在說這些還早,你們只先記下來,待回京後再於政事堂堂議,此時只先殺人砍頭。”

朱翊鈞這時又說了起來,且嘴角微揚說:

“諸卿既然力請朕出宮親征平叛,而效宣廟舊事,那想必也是早做好了朕出京後會讓這天下人頭滾滾的準備。”

“這也是沒辦法,經濟上的改革深入後必然會伴隨著政治上的改革,什麼讓地方府縣有諮議政務之機構,乃至讓府縣也有監察審判之機構,都不可避免!”

“但這些都是遠水,還解不了近渴,眼前只有先鐵腕鎮壓,能嚇到一個官紳豪右就是一個。”

“經濟”一詞,在古文中早就存在,而“政治”一詞,也易被理解,再加上朱翊鈞如今已經常在朝會上提起,所以,現在朱翊鈞再次提起,戚繼光和王錫爵等倒也不覺得突兀,也明白朱翊鈞說的是什麼意思。

只是朱翊鈞自己在說後就苦笑了一下:“朕也不想,徒增殺戮!”

隨後。

朱翊鈞就把手扣在腰帶上,說:“本來上天就有好生之德,人有惻隱之心,何況朕也是真想講講同胞之誼、民族之情的,但有時候對少數惡人的寬縱,反而是對全族善人的欺凌,且如今只能先如此。”

朱翊鈞接著就回頭看向隨扈的錦衣衛左都督張敬修:“張敬修!”

張敬修這時忙拱手作揖:“請陛下吩咐。”

“錦衣衛一查出來,就抓了背後搞這事的豪右!”

“要當平叛的性質來辦,牽連到多少豪右就抓多少。”

朱翊鈞便吩咐了起來。

張敬修聽後拱手稱是。

朱翊鈞接下來則對戚繼光和王錫爵:“伱們倆親自去見沈鈇吧,不要說是朕來了這裡,只說你們倆幫了他,且會記得向朕薦舉他的。”

戚繼光和王錫爵拱手稱是。

“陛下這是想把微服巡視的事製造成不是天子一人在做的事,不可謂不高明!”

戚繼光因而在接下來與王錫爵一起出來時,也不由得對王錫爵說起自己現在的想法來。

王錫爵則一臉嚴肅道:“陛下自然高明!我們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我們沒想到的,他還是想到了,也難怪他對我們這些做臣子並沒有多從心裡感到敬服。”

戚繼光聽後點了點頭:“是啊,我們還擔心陛下不知道比官僚更可怕的是地方豪右,但陛下其實早就清楚的很,一路上說他願意相信臣子們有不少是忠臣賢臣,並不是故意說反話,而是知道比官僚更易壞天下的是地方豪右,尤其是壟斷一鄉一縣乃至一府田地、產業乃至士子數量和該地在朝官員的巨室!”

“陛下不但很清楚,而且還早就猜到過他們會做什麼,甚至還早就想好了許多策略。”

“這樣帝王,是會讓我們這些做臣子的很難有什麼致君於堯舜的成就之感的,只能有一種參與了盛世締造的幸運之感。”

戚繼光說後就笑著說了起來,且道:“其實這才正常,自古若沒有明君,哪有賢臣能獨自力挽狂瀾的?”

“即便是陛下親政之前,張太師能大刀闊斧,先打下富國強兵的基礎,也不能忽視了當時陛下的作用,雖陛下當時即位後不過是十歲天子,但也不是不能安天下,因為若不是當時陛下就聰慧,只怕張太師也沒那麼容易得十年謀國之功。”

原歷史上,張居正改革,十歲的萬曆皇帝的確也不是真的只做了傀儡,在改革中也的確是出了大力的,因為大明沒有真正的宰相,太后也不能真的直接垂簾聽政,就連太監馮保也只能在幕後操權,其制度決定了,整個改革是需要歷史上小皇帝萬曆的配合的。

而歷史上,萬曆在萬曆二十年以前,準確說是萬曆十五年以前,的確沒那麼擺爛,尤其是在萬曆十年以前,也的確算是勤政好學。

這與他的祖父嘉靖有些類似,初期都沒那麼糟糕,也讓許多大臣跟著有了展現自己價值的機會。

話轉回來。

戚繼光這麼說後,王錫爵沒有反對,且笑著看向前方太陽道:“如公所言,君本如中天之日,若無君之光芒萬丈,何有大木參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