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奇走了。

神情恍惚地回到了自家府邸。

他妻子嚴氏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略顯不安地發問。

嚴氏乃是楊士奇的原配夫人,這麼多年過去了,夫妻二人感情一直都很好。

哪怕是楊士奇多次前往南洋布政,楊士奇都會帶著妻子一同赴任。

自從他老母親過世之後,楊士奇似乎就只剩下了這樣一位真正重視的親人。

“相公,你這是怎麼了?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嚴氏柔聲問道,伸出了粗糙的雙手,輕撫著楊士奇的眉心。

這麼多年來,楊士奇一直過著簡樸的生活,府上從不豢養家丁婢女,甚至連個洗衣做飯的人都沒有,以致於嚴氏跟了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享過什麼夫人的福氣,還得自己洗衣做飯。

但即便如此,嚴氏也從無怨言。

她清楚自己這位夫君,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宏圖大志,所以才不願豢養家丁婢女,一直都潔身自好,不給自己的政敵留下任何把柄。

作為楊士奇的妻子,嚴氏選擇默默支援他,最多就是吃點苦罷了。

這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作為一個妻子,嚴氏值得讓人欽佩。

楊士奇伸出手來,反握住了嚴氏的雙手。

感受著這雙手上的粗糙,楊士奇頓時紅了眼眶。

“這些年,苦了你啊!”

嚴氏本是一位千金小姐,卻無怨無悔地跟了他楊士奇這麼多年,還要自己洗衣做飯,沒享過一天福。

一想到這兒,楊士奇心中的愧疚之意就愈發濃烈。

“相公,說這些做什麼?”

“倒是你今天的狀態,很不對勁啊!”

嚴氏紅了臉頰,看向楊士奇的目光之中,盡是難言的柔情。

楊士奇也不準備瞞著她,現在他的確需要自己的枕邊人,給自己一個建議。

畢竟太子爺朱高煦給他楊士奇的選擇,實在是太讓人為難了些。

“今日我去求見了太子殿下,想要離開內閣。”

“畢竟我已年近六旬,倘若繼續在內閣裡面混日子,只怕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嚴氏聽到這話,沒有絲毫意外。

她素來知曉自家夫君心懷大志,又豈會甘願一直在內閣裡面混日子。

“那太子殿下如何答覆的?”

“他給了我一個無法拒絕的任務!”

楊士奇苦笑著開口道,隨即取出了那本小冊子。

嚴氏接過一看,頓時有些茫然。

“攤丁入畝?”

“相公這是何意?”

楊士奇神色有些凝重。

“所謂‘攤丁入畝’,無非就是廢除人頭稅,然後各省地方官府,查清各處地畝多少,直接按畝均攤稅賦!”

以楊士奇的學識和眼光,自然不難看出這“攤丁入畝”是什麼東西。

可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怕啊,怕得脊背發涼!

嚴氏看出了楊士奇的驚懼,頓時好奇追問道:“那這攤丁入畝,可是有什麼隱患?”

“不是隱患,而是阻力太大!”楊士奇苦笑著解釋道。

“如若要推行這攤丁入畝新政,首先就必須要查清天下莊田,這無疑是觸碰到了那些地方士紳的根本利益!”

“先前那一條鞭法雖然搞得轟轟烈烈,可是大抵都是在江南等地,那裡才是朝廷重視的地方,其餘行省哪怕也將一條鞭法給推行了下去,不過這裡面的貓膩就很是耐人尋味了。”

“畢竟沒有人願意將自己的家底給全部暴露出來,更沒有人願意捨棄他們家族侵佔而來的田地,那可是他們耕讀傳家的家業啊!”

頓了頓,楊士奇看向了小冊子。

“可是這攤丁入畝卻完全不同!”

“一旦朝廷當真要推行此項新政,那麼絕對會嚴格地清查天下莊田,不只是江南五府,還有天下各地!”

“因為清查出天下莊田的具體數目,才是推行攤丁入畝新政的前提條件,那位太子爺只怕已經開始進行這項工作了。”

“難怪他要培養新學子弟,難怪他要推行一條鞭法,這些都不過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罷了,這位太子爺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啊!”

話說到這兒,楊士奇突然如夢初醒,滿臉驚駭之色。

朱高煦創設推廣新學,是為了培養可以相信的基層力量!

朱高煦推行一條鞭法,是為了摸清天下田地的具體數量,為朝廷推行這攤丁入畝打下基礎!

他朱高煦早在十年之前,就開始了這場佈局,最終目的就是攤丁入畝!

真是下了好大一盤棋啊!

楊士奇有些驚懼。

嚴氏還是沒有聽明白。

“相公,朝廷不是前些年才推行了什麼一條鞭法嗎?”

“據說那新法很是不錯,受到天下百姓的支援,那為何還要推行這攤丁入畝?”

“一條鞭法是不錯,可還是有著隱患。”

楊士奇耐心解釋道:“就比如那人頭稅,一條鞭法並沒有廢除人頭稅,只是簡化了朝廷徵稅的流程,限制了官員從中貪腐謀利、收取其他苛捐雜稅。”

“而攤丁入畝最大的優勢,就是在於直接廢除了人頭稅,這以後無地農民不再負擔賦稅!”

“以前按人徵丁時,農戶人數最多,又經常受到來自士紳豪強及其他有權有勢者的負擔轉嫁,故其負擔遠超過按其土地財產應當承納的比例,簡單來說就是承擔了他們不該有的沉重賦稅。”

“而在攤丁以後,按土地或田賦數均攤賦稅丁銀,自耕農戶土地較少,負擔自然較前減輕,畢竟天下各地擁有田地最多之人,就是地方士紳和達官顯貴,太子爺這招攤丁入畝打擊的還是他們!”

這才是楊士奇真是顧慮的地方!

“一旦攤丁入畝,那士紳優免權自然就會取消,他們的土地一例攤銀,從而負擔丁銀的土地數量增加,也使得農民負擔相對減輕一些,可是這些士紳又怎麼會答應?”

“他們靠著功名特權,大肆兼併田地,作為耕讀傳家的家產家業,現在朝廷想要推行攤丁入畝,無疑是直接廢了他們這功名特權,不管你是什麼人什麼身份,家裡有多少田地就要繳納多少賦稅!”

這個解釋,嚴氏總算是聽明白了。

也就是說太子爺對天下士紳不滿,所以要直接揮刀砍向他們,一刀把他們給砍廢掉!

“可這與相公有什麼關係?”

“呵,有關係。”楊士奇苦笑道。

“你家相公就是太子爺選定的那把刀!”

“什麼?這太過……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