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之所以是似懂非懂,是因為他朱常浛雖然虛歲只有十一歲,但起點很高,已經是大明的太子,未來的君主。

所以,他身邊沒有誰會對他展現出人性醜惡的一面,他接觸的人,無論是文官武官還是宦官,都對他很友好,也會在表面上非常禮敬,也在他面前表現的很有修養,對上不媚對下不傲,即便想規訓他,也是透過講解學問的方式,使得朱常浛很難覺得人有多壞。

但朱翊鈞是他的父親,還是大明皇帝,更是擁有很多豐功偉績的皇帝。

所以,朱翊鈞的話對他還是很有影響力的。

他也就還是把朱翊鈞的話很認真地記在了心裡。

這對於還長於宮廷的他而言,比教他的先生的話,還具有權威性。

不過,朱翊鈞做不到時時刻刻地對他進行言傳身教。

隨著朱翊鈞要親征平叛的旨意一下,光是前期的準備工作就顯得非常忙碌。

銀元如水一般從內庫和國庫流了出來。

代替王遴任戶部尚書的潘季馴需要和英國公張元功確定好親征花銷哪些該由國庫承擔,哪些該由內庫承擔。

同時伴隨著大量人員的調動和安排。

朱翊鈞自己也得見見兩宮太后,見見後宮諸管事的人,要交待一下。

另外他還得對確定留京的執政公卿要交待一番,畢竟還是要考慮一下各種意外,如果真發生了土木堡被俘或者清江浦落水、乃至行宮遇火災受驚嚴重那種事,得讓執政們有個聖諭可以參照應對才行。

除此之外,還得祭告一下太廟,講明自己為何要親征,並求祖宗保佑自己凱旋師,至於處理紛至沓來的各類諫阻皇帝親征的奏疏以及對反應激烈不惜要伏闕諫阻的官員進行更嚴的懲罰更是不提。

再有就是下詔讓太子監國等事了。

反正,還沒出徵,朱翊鈞就忙碌得不行。

而這期間,太子朱常浛還在東宮照常進學。

因朱翊鈞特意安排,要讓朱常浛廣聽百家之言,故現在給朱常浛講學的人是各大門派的學究都有,如理學中的河東學派和崇仁學派,以及王學中的浙中王門與江右王門,更有頗愛出儒學異類的泰州學派,還有反理學的氣一元論派。

“殿下,臣今日請講與百姓同欲方是治國之道論。”

“性而味,性而色,性而聲,性而安逸,性也!”

“故人慾本性,乃也天理一也,欲使治國合天道,須遵百姓之慾也!”

這一天,天正下著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

朱常浛倒是未因此就不上課,而是早早地抱著手爐來了文華殿,坐聽講官們為他講學。

這裡面除了他自身從小被帝后教育的自律性強有關外,也與現在他上的課越來越有意思有關,哪怕最是枯燥的儒家經學課,也因為各個儒學門派都被安排了講官來為他這個太子講學,而顯得非常有趣。

因為這些儒學各門派的信仰者都在毫不保留地向太子兜售自己的學問,想以此影響太子,對自己這一派的學問發揚光大,進而使之成為正統官學。

講官何心隱就在這一天精神抖擻地背對著殿外紛紛落落的雪花,而對朱常浛兜售著自己的“育欲”和“與百姓同欲”說。

但何心隱剛說完,講官郭正域就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何心隱,忙道:

“殿下,何夫山之言,非名教之所能羈絡之學,殿下不宜相信!”

“如康齋先生(吳與弼)所言,‘人須於貧賤患難上立得腳住,克治粗暴,使心性純然,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物我兩忘,惟知有理而已’,以百姓之慾治國之道,所以,到底是讓君從民,而民從君?”

“所以,可見這是謬論!”

“孟子有言,君為輕,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百姓而治天下,豈非不是君從民?”

何心隱問了郭正域一句。

“謬論!何夫山,你這樣的言辭是在壞陽明先生提倡的‘貴賤尊卑有序、長幼親疏有別’的仁政,今日吾斷不能讓你這樣的人誤導殿下!”

郭正域突然失態地抖著嘴唇,而指著何心隱大聲說了起來。

何心隱則向朱常浛拱手道:“殿下,臣所言非謬論,乃真理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自古聖主仁君怎麼能不順民意呢,郭學士明顯是隻顧著維護尊卑去了,忘記了真理就是真理!”

朱常浛點了點頭:“倒是有些道理,所以為政者有責任令百姓富足?”

“殿下果然睿智!”

“欲得民心,須從其欲。”

何心隱笑著回了兩句,但這時郭正域已忍不住揮起拳頭朝何心隱打來:“誤導殿下之賊,當誅之!”

何心隱頗有武藝,也就反應很快地躲了過去,還輕輕將腳一伸一勾,郭正域就摔倒在了地上,當場摔得鼻青臉腫。

“有趣!有趣!”

朱常浛見此不由得拍起手來,道:“何師傅原來會武功矣。”

“不敢瞞殿下,臣的確會些武藝,只是如今年紀大了,倒也提不動劍了,也就只能欺負欺負一下糟老頭子了。”

何心隱回道。

朱常浛聽後笑了起來,問:“何師傅所說的糟老頭子可是郭師傅?”

何心隱只是微微一笑。

“何賊,你欺人太甚!”

朱常浛則忙讓人把郭正域扶了起來,且讓人扶郭正域下去療傷休息。

“何師傅,伱這樣不好,人家郭師傅好歹也是博學宏儒,你怎麼能讓他這樣不堪。”

朱常浛說道。

正被內宦扶下去的郭正域聽了頗為感動,道:“殿下有仁心,社稷之福!”

何心隱這時卻道:“殿下,身與道原是一體,不尊一人之身者,原是不尊此人之道,即人格不可輕侮,若侮則必還以顏色,而報仇衛道不能隔夜也!”

“故郭學士既然要先以拳頭毆打臣,則臣必須以牙還牙,而方是衛道君子之舉!”

“殿下將來為君,對犯國家社稷者,亦當如此,方是護國正道!”

朱常浛對何心隱的話,沒有多作表態,只等下一位講官來講另一門學問。

蓋因朱常浛接收到的各類所謂治國正道的觀點太多,不少還非常矛盾,所以,朱常浛已不確定該信誰的,而只更加確信自己父親說的對,人的立場不同,所持主張就不同,也都會說自己的主張是真理,所以,即便邏輯上很對但往往也會一葉障目、以偏概全,而學習者要有自己的思考,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來用某一人的主張,甚至不必拘泥於只用一人的主張。

所以,朱常浛已經不再直接表態,但也更加包容,不會直接挑明誰的不對。

經學課之後就是算學課。

這是朱常浛很喜歡的課,因為數性至誠,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即便想強詞奪理都不行,這讓朱常浛很容易看到一些想證明自己更優秀的算學大師不得不承認自己算的不對的樣子。

今天給朱常浛上算學課的是昔日在絲絹案中靠自己的數學能力解決稅務弊政的帥嘉謨。

一個本來沒有功名的白身,就因為數學天賦卓越,而在新的算學科科舉中奪魁成為官員,進而如今還成為東宮講官,這在以前是無法想象的。

但他在萬曆朝的確發生了。

這裡面的象徵意義不可謂不大。

不過,朱常浛如何向帥嘉謨學習算學知識,這裡且不表,只說萬曆皇帝要出京親征西北的事。

萬曆十九年的冬月底,足足準備了一個多月,朱翊鈞才披堅執銳地率領天子親軍衛與京營兵馬出京,浩浩蕩蕩出京向西。

雖然寒風刺臉,雪深陷馬蹄,乃至枯藤老樹也皆是枯枝敗葉,但陽光一照,倒也讓出徵的人仍覺有絲絲暖意在冷天中萌發。

似乎在冰晶裡蘊藏過的空氣在被呼吸進肺葉後也頗沁人心脾,呼吸間所出的白氣,繚繞於藍天下,只讓人更加精神!

綴滿金光的甲冑銅炮鋼槍,更是讓帝軍將士們在嘎吱嘎吱的行軍步伐中威風凜凜。

因遵父意改考武舉成為天子親軍六衛金吾衛經歷官的申用懋就也因和天子一起出徵,而也目光更加銳意起來,只覺特別榮光,且在見到上下官兵皆精神抖擻後,就更覺這次御駕親征,當會如宣廟一樣,開啟更大的盛世,而非是土木堡之例,讓國朝之勢受大挫。

朱翊鈞站在馬拉火車上,看著緩緩後退的房屋林木以及牛羊,和鐵流一般的軍士,也很是振奮,而把住手中寶劍,目視向了前方。

前方有讀書聲傳來。

朗朗悅耳。

自出京後,朱翊鈞就沿途看見特別多的學校。

官造軌道經過的地方,都會隔不了多久就出現一所學校。

有的社學裡講課的老師還是隻能坐輪椅的殘疾老兵,依舊穿著胖襖,在重新振興的衛學裡,為一干軍戶子弟講學。

朱翊鈞對此是感到高興的。

因為學校多,就意味著讀書的人多,讀書的人多,就意味著大明的確在走向昌盛,而才有許多平民子弟可以脫產讀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