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皇權可下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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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謠言都是應天府計程車紳商賈散出去的?」
華蓋殿外,朱元章抬頭東望,天空一輪驕陽似火,皇帝緩緩舒展雙臂,輕聲開口。
跟隨在皇帝身邊的內官總管孫狗兒躬身彎腰,輕輕點頭:「回陛下,錦衣衛那邊已經核實,確實如此。」
朱元章臉上露出笑容,發出輕笑聲。
他回首看了眼身後緊閉著的正在進行廷議的華蓋殿,眼中是寫不完的滿意。
「這個臭小子。」
「要遷移百姓充實交趾是假,藉機報復這些散步謠言的人才是真的。」
「當真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不留隔夜仇的小子!」
孫狗兒鞠僂著腰,瞧著皇帝這一副滿意多過責罵的舉動,臉上也帶著笑容,輕聲道:「想來,殿下也是有旁的意圖。這兩年大明的日子眼看著愈發的紅火起來,殿下也歷練的愈發成熟,一舉一動早就不是當年了。」
朱元章轉頭挑眉看了一眼孫狗兒,哼哼了兩聲。
孫狗兒默默低頭。
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尤其是他這樣伺候在掌握天下九州的大明皇帝面前,最是清楚。
朱元章則是笑了笑:「看來那小子當真是愈發出類拔萃,連你這個老狗都為他說話了。」
孫狗兒這時候才抬起頭:「奴婢只是搶了陛下的話,奴婢該死。」
「哈哈哈!你個老狗啊!」朱元章哈哈大笑的伸手指點著躬身在自己面前的孫狗兒。
隨後臉色卻是漸漸陰沉下來。
一揮衣袍,轉身看向華蓋殿前的奉天殿。
應天皇城內,數奉天殿營造最為巍峨,宏偉似九天天宮。
立於華蓋殿前,有泰山之勢。
這是屬於大明的驕傲。
然而,朱元章的臉色卻並不好看,心中更是微微激憤。
鄉野之權啊!
數三皇五帝以來,歷經秦漢唐宋,沒有一家能夠將皇權下沉到鄉野。
那小子今日提出要遷移應天百姓去交趾道,自然不可能如此簡單。
百姓的遷出,自然會造成地方鄉野的權力真空,而長期的權力真空是不可能存在的。
朝廷不去填充,自然會有新的力量去自發的彌補上這個缺口。
所以。
那臭小子是要推行皇權和鄉野的關係!
朱元章的眼中閃動著亮光。
而這也是他為何會要求進行廷議的原因。
數千年來,從遠古先民的部落為治,到商周的諸侯共治,再到秦漢的郡縣之制,隨後的門閥世家共天下,到前宋計程車大夫與天下共天下。
這天下,向來都不是由皇帝一人獨有。
而天下之下的鄉野,也從來不是皇帝所能觸及到的地方。
自己還沒到埋進黃土下的時候,大明一如此刻天上的驕陽。
朕在,則大明百試不亡!
華蓋殿前,皇帝的目光威嚴煌煌,可與天上驕陽比肩。
「朕很期待,臭小子會給出怎樣的法子。」
….
一聲期待,在華蓋殿前悠悠響起。
……
「大明坐應天二十七載,開國之初應天人口幾何,直隸人丁幾何。」
「今,應天人丁又有幾何?直隸人丁又有幾何?」
「前唐開國,天下人口不過千萬,費太宗、高宗,天下人口倍之。」
「如今大明二十七載,天下人口已多出一代,京畿之地擁擠不堪,雖聚天下富戶,天下之財,卻如泥潭不知流通,天下之財沉積於此,碾壓侵佔
剝削常見,何以解?」
華蓋殿內,朱允熥面對著大明在京從三品以上的所有官員,平聲靜氣的詢問著。
他們並不同意遷移直隸百姓前往交趾道。
這很容易明白,直隸乃是天下賦稅之首,亦有京畿首善之稱。
一個直隸,又牽扯了多少的利害關係。
淮揚兩地的鹽課、蘇杭兩地的絲綢、江淮之間的兵員、糧草。
更莫要說,徽州府那邊富甲天下的徽商,淮揚蘇杭的富商。
直隸干係著大明朝如今的財政,更干係著朝堂之上袞袞諸公身後的利益。
朝堂上,再一次的陷入了沉默。
朱允熥給出的問題,沒有人能夠解決。
這些年,光是應天城裡的治安問題,相對於開國之時,已經是成倍的增長。
朱允熥低嘆一聲。
「前唐之長安,坐擁百萬人口,不過五十載,李氏朝堂便頻頻東出就食洛陽,何故?」
朝堂上,百官沉默。
前唐東都的原因有很多,政治上的、軍事上的、經濟上的。
然而,長安日益增多的人口,卻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那時候的長安城,是天下最富饒的城池,卻也是治理難度最大,環境汙染最為嚴重的地方。
然而今天。
就連吏部尚書詹徽,都沒有開口說話。
朱允熥默默的轉頭,看向一旁沉默寡言的老爹。
今天這場廷議,老爹似乎僅僅只是充當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
至於解縉和夏原吉兩人。
他們還不夠參加廷議的品級。
於是,朱允熥丟出了一個重磅訊號。
「紅薯今歲以育種為要,明歲便會在應天府乃至周邊府縣推行栽種。」
「朝廷萬事求穩,應天穩妥與否,事關紅薯推廣栽種之事。」
「今次,孤意欲改應天府、直隸糧長、里正、村正制,以此番南征有功負傷將士,充入地方糧長,都察院、戶部、兵部督辦,制定攤丁入畝之下栽種紅薯賦稅定額,每歲徵繳事。」
如何推廣紅薯。
如何徵收賦稅。
如何建立稅吏。
這才是今天廷議最重要的議題。
同樣,也是牽扯了無數利益的問題。
相比於這些問題,遷移直隸的百姓前往交趾道,就算不得是一件事情了。
當下。
詹徽等人默默對視一眼。
他便率先出班詢問道:「殿下欲要以南征有功傷員充任地方糧長,不知此法是否如攤丁入畝一般,事後要推行天下各道?」
….
如果只是在應天府推行,用來給那些有功的傷員一個穩妥的安置,那這件事情還是可以直接推行下去。
可若是涉及到整個大明,就得慎之又慎了,畢竟干涉太大。
這是不給地方上半點權力和話語的做法了。
朱允熥沒有任何顧忌的點頭:「過往,天下以糧長征繳鄉野稅賦,承兌地方官府,多有兩相勾結,魚肉盤剝百姓之舉。可國朝年年征討不臣,傷員干係重大,聖心亦憂,何以穩妥國朝有功之臣。
孤以為,當為其成家立業,又可使其有一份繼續為國效力的事業方可。
天下何以承平運轉,稅賦便是那載舟之水。朝廷久不聞鄉野之聲,部堂之上多被矇混。現今設稅吏,專司地方糧長,每歲報地方官府核實,直奏應天部堂衙門,天下稅賦清清白白,徵繳解押自有考量。」
隨著朱允熥的一番解釋,詹徽等人安靜下
來,眼神卻是不斷的相互交流著。
這事自然是有利有弊的。
弊端之處就在於地方會因此有所怨言,或許會在朝廷推行的過程中出現反抗的事情。另外……此刻在場官員,誰家不是地方上的聲望,多少人家都是擔著老家的糧長差事,為地方官府徵繳鄉野賦稅。
不論是否有踢鬥,大小斗的事情。
僅僅是手握著糧長的差事,為朝廷徵繳鄉野賦稅,就相當於是掌握了地方上的話語權和聲音。
詹徽又道:「天下糧長無數,何以禁絕不會出現貪墨之事。」
「孤已說明,以都察院、戶部、兵部督辦此事。每歲稅吏糧長輪番,久不在一地,何以紮根。」朱允熥微微一笑,從容開口。
現在用傷員,對朱允熥而言只是一個藉口。
用稅吏糧長當做封賞給這一次的南征有功將士。
等天下推行穩定之後,便可以組建專門的稅吏了,如此這些有功將士被安置好,朝廷也能從容的斷絕了稅吏糧長再在地方上紮根發展的可能。
正當眾人還沉浸在思考朱允熥丟擲的這幾個問題,思考著如何權衡利弊的時候。
武將班列裡,五軍都督府都督湯醴已經是站了出來。
「臣附議,交趾乃新徵之地,土人無數,當以中原百姓充實交趾,分化削弱交趾土人,穩固大明新徵之地。」
「南征將士皆大明有功之臣,朝廷不可不賞。」
「傷員難以上陣,卻又經歷老練,可為地方糧長,為國效犬馬之勞。」
「紅薯亦與國有大益,當速速推廣,使我大明百姓皆飽腹。」
在以湯醴為首的信國公一系,如今在他有了浙江道那一遭履歷之後,已經在五軍都督府佔據了一席之地。
他的發言,代表了五軍都督府的部分意見,同樣也代表了部分勳貴和軍方的態度。
當湯醴一出班開口附議之後。
文官班列裡不少人便看了過來。
….
現在大家都已經知道,皇太孫即將在今歲和信國公府、西平侯西的女娘完婚。
湯醴是開國功勳子嗣,亦將會是外戚。
同樣是牽扯甚廣啊!
只是,等到湯醴說完之後。
文官們就看到,自從中山王徐達薨逝之後,就此便不再在朝堂上表明立場的魏國公徐輝祖已經是慢悠悠的站了出來,走到湯醴的身邊。
「臣附議。」
徐輝祖的話很少,直截了當就表明了自己贊同皇太孫。
中山王府也站出來了!
這可是大明朝多少年難得一見的場面啊。
文官們還在心中驚訝之時。
便見武將班列裡,已經陸陸續續又有功勳武將們一一走了出來,跟隨在徐輝祖和湯醴之後,躬身附議。
陛階上,朱允熥目光閃爍。
他想到了湯醴會出班附議,卻沒有想到魏國公徐輝祖竟然也能夠站出來附議。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由的,朱允熥看向殿前的徐輝祖。
只見此時的徐輝祖也正好抬起頭,兩人默默的對視一眼。
徐輝祖此刻心中也是萬般無奈,卻又心甘情願。
一來,中山王府終究是出身軍中。朱允熥意欲將這一次南征回京的傷員們安排成為應天府的糧長,這對中山王府來說是一樁好事。
自己支援皇太孫的意見,不如說是為了在軍中同袍面前賣一個情面。
二來,那紅薯大抵是高產的,雖說明年首要是在應天府栽種,但誰又能說不可以同時被栽種
到交趾道那邊去。
當初自家那個傻妹子不要那三十萬多萬畝的田地,換來了以中山王府為首的大明民間海船製造行業,但最後田地卻還是一畝不少的轉到了中山王府的名下。
三十多萬畝的田地,哪怕只是一半種上紅薯。
也有數十萬石的收成。
只有最後的最後的原因。
徐輝祖默默輕嘆。
還不是因為自家那個傻妹子啊。
中山王府現在看似還能在朝堂上潔身自好,不問世事,可出了那檔子事,中山王府當真還能一如既往?
可不管怎麼說,現在功勳武將們已經表明了立場。
用前線征討退下的傷員充任地方糧長。
這是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放棄的利益。
即便不貪不腐。
功勳武將們日後在朝中的影響力,也將會大大增色。
廷議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
官員們最後的決議都將匯總到皇帝的手中,再由皇帝聖裁。
現在功勳武將們都表明了態度,至少在朝堂上,皇太孫想要推行這件事情,就不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了。
那麼……
如何取得更多的利益,才是大家應該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言的吏部尚書詹徽,終於是站了出來。
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
詹徽卻是沉聲道:「太孫,臣以為若要以南征傷員充任地方糧長,配合攤丁入畝,當由吏部監察督辦。」
….
所有人都以為詹徽會為文官,又或者說除了功勳武將們之外的所有人爭取利益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這老倌兒竟然是想要將吏部也給塞進這件事情裡面去。
說完之後,詹徽默默的偏頭看了兵部尚書茹瑺一眼。
茹瑺心中微微一嘆,緩步出班:「臣附議。」
兩位大老開了口,殿內的文官們也都紛紛出班附議。
最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朱允熥的身上。
朱允熥面帶笑容,頷首點頭。
吏部是天下第一部,詹老倌兒想要讓吏部參與其中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朱允熥想了想,旋即又道:「至於明歲,紅薯在直隸應天及周邊府縣栽種之事……」
說到這裡,朱允熥便立馬停頓了一下。
殿內。
戶部左侍郎鬱新立馬上前道:「臣以為,明歲紅薯栽種,除應天府以外,當以鎮江府、常州府、蘇州府、松江府為輔。」
這是將整個長江南岸給囊括了進來。
今歲鬱新之後,一眾文官便再一次開口附議。
朱允熥卻是默默的看了一旁的徐輝祖和湯醴等人。
湯醴搖搖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魏國公徐輝祖,見對方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便只好自己上前一步:「臣以為,鎮、常、蘇、松四府,皆為上上等良田,與栽種紅薯于山野旱荒之地有所出入。而除州府、和州府、廬州府,則多為丘陵,上等水田左右多旱荒之地,可為栽種紅薯。」
一直低頭沉思的魏國公徐輝祖,在湯醴將話剛剛說完的時候,便緩緩抬起頭。
他依舊是那三個字。
「臣附議。」
文武之爭就這麼出現了。
眾所周知,大明開國的功勳武將們,大多是出自如今的中都等地,便包括湯醴所說的三府之地。
而江南四府,則因為地方士紳眾多,商賈眾多,多的是詩書傳家的人,歷來和朝中文官來往密切。
旋即
,便是兩幫人各陳其詞,陳述其中利弊得失。
朱允熥居中觀望,默不作聲。
廷議廷議,就是要讓這些人爭論個夠,將事情給理出個條陳來。
半響之後。
華蓋殿內的爭論,終於是漸漸的平息了下來。
詹徽和湯醴兩人相看兩厭,卻又默默的看向陛階上朱允熥。
「臣等以為,明年推行紅薯栽種,當以應天府為首,鎮江府、常州府、和州府、除州府四地為輔。」
朱允熥微微一笑,這才合理嘛。
大家都在爭,最好的結果就是雙方都有利益可佔,誰也別想掀桌子。
他默默點頭:「如此,便將廷議結果呈奏於陛下面前吧。」
趁著華蓋殿內廷議的機會,朱元章稍稍的閤眼歇息了片刻。
等他再一次走進華蓋殿的時候,精神頭明顯要更旺盛了一些。
從殿外走進殿內,朱元章默默的看著文武兩班的臉色,微微一笑:「看來是都商議好了的。」
一直充當旁聽者的朱標,這時候便拱手上前:「啟稟陛下,群臣業已議定,請聖裁。」
朱元章含笑坐在了御座上,揮揮手:「且說與咱知曉吧。」
旋即,朱標便不偏不倚的將這場廷議前前後後議定的事情,一併條例清晰的總結了一遍。
華蓋殿內,群臣皆是默默注視著皇帝,等待著聖裁。
而朱元章卻是澹澹的掃了一眼站在下方的大孫子。
這小子,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樣,想要去做成那皇權下鄉的事情。
但是。
朱元章嘴角微微一笑,看向百官,輕聲道:「諸卿在此高屋建瓴,居廟堂之高議定天下社稷,期間可否有思量過百姓如何?」
肉絲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