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臥室內,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投射進來一條線,落在地上成了唯一的光源。

灰白的月光中,隱隱映照出窗上爬動的細小蟲影。

嗚~

一輛小區車輛打著輕柔的發動機聲,從窗外樓下路過。

慘白的車燈透過窗簾縫隙,在天花板上劃出一道扇形光暈,然後隨著車輛的遠去漸漸暗滅。

咔嚓。

老磁帶被嵌入機器,然後合上蓋子,發出開關閉合的聲響。

李程頤皺著眉插好耳機,調整音量,頓時有細微的音樂聲,從耳機裡悄然飄出,鑽入耳孔。

樂聲沒歌詞,只是單純的古箏琵琶混合的古典純音樂。

節奏舒緩,清澈。

兩種樂器的聲響,宛如兩條纖細鋒利的絲線,時而相互纏繞,時而涇渭分明。

就像在傾訴某個古老的故事,又像兩根不斷交纏的蒼白手指。

李程頤側躺在枕頭上,看著黑乎乎的窗簾,一動不動,聽著耳機裡的歌曲。

涼颼颼的枕巾漸漸被他臉側焐熱,開始不斷散發出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他睜著眼,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想著什麼事。

他明明記得,二十分鐘前,自己還在山上爬山到一半,二十分鐘後,他只是發現一片很好看的小花,結果腦袋一暈....一切就都變樣了,他莫名換了個身體,來到了這裡,這個房間。人也年輕了許多。

經過十分鐘的震驚,懷疑,不可思議等情緒過度後,他開始接受現實。

此時腦子裡大量的資訊、記憶,飛快的和他融合著。這些全是和他一個名字的另一個李程頤,在這個世界二十幾年的記憶。

資訊並不全,很多都很模糊。但足以讓他對自己的情況有個初步瞭解。

“明天我有個很重要的朋友要來家裡作客,你們和李程頤出去逛逛,隨便找點事做,下午五點後再回來,知道了麼?”

臥室外隱約傳來一個低沉的年輕女聲。

李程頤腦海裡思路一斷,按照聲音自動湧出名字——是李程九。

這是他這具身體的親姐,應該是在和爸媽說話。

“好的,你放心,絕對不會影響你的事。”母親馮玉榮小心回道。

父親悶著沒出聲,只是呼吸稍微粗重了點,這是預設了。

“九,你這邊...你弟的工作現在還沒著落,你看....”母親又緊接著小心的提起另一件事。

“急什麼,我現在還沒穩住情況,之後再說。你們別給我添亂就是。”李程九不耐煩道。

“放心,一定不會一定不會。”母親馮玉榮柔聲回答著。

“睡了,記住啊,十二點後,你們別提前回來,要是遇到我陪著個面板很白的女生出門,千萬別和我打招呼,就當不認識,知道嗎?”李程九繼續道。

“放心,放心,我們走遠點,肯定不會誤了你的正事。”母親聲音頓了頓,還是小聲回答。

“對了。”李程九停了下,“我這個月馬上要交課時費,大概十九萬,你們明天給我交了。”

“十九萬...不是剛交過一筆多的麼?”母親馮玉榮有點為難。她和老公手裡因為頻繁的交錢有點緊了。

十九萬不是個小數目。

“這次是材料費,還有訓練費!”李程九不耐煩道。“你們不是還有養老金嗎?先取出來給我交了就是,回頭慢慢補回去就好。”

“這....”母親馮玉榮停頓了下,“好吧,一定給你交上。”

她沒說自己和老公的養老金其實早就取出來給李程九花掉了。

最近廠裡效益不好,他們工資收入一再下調。手裡的錢真的不夠用。

李程九哼了一聲,推開椅子,站起身走開,去洗漱間洗漱了。

留下馮玉榮和父親李釗坐在客廳小聲說話。

“養老金我這邊不夠了,你那邊取醫療金出來湊湊吧,女兒的正事要緊。”馮玉榮小聲道。

“小頤那邊的工作也要找關係送錢,都取出來,看病怎麼辦?你腰痛不管了?每天還得開藥。”父親李釗硬邦邦的回道。

“回頭咱兩再節約點,很快就能補上的,放心吧。我腰現在也不怎麼疼了,沒事。”馮玉榮小聲催促,“行了行了,自己女兒前途要緊,別在關鍵時候拖女兒後腿。”

“知道了知道了。”父親不耐煩的應了聲,頓了頓,長長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有些難受。

然後是兩人拿著手機,互相研究著怎麼操作的動靜。

李程頤躺在床上,睜著眼,輕輕嘆了口氣。

他腦子裡不受控制的自動浮現出,前天看到父親李釗一個人在陽臺上低聲下氣找親戚借錢的情景。

雖然還沒熟悉周圍的情況,但這具身體的父母,和他之前的父母如出一轍的親情,還是讓他心裡的不安定稍微好了些。

不同的身體,不同的世界,但父母對子女的付出,似乎同出一轍。

慢慢的,外面的聲響也漸漸安靜下來。李程九關門睡覺,父母也起身洗漱睡了。

外面的一切都慢慢沒了動靜,只有耳機裡的純音樂在不斷單曲迴圈。

樂聲一遍又一遍重複,慢慢的在耳中似乎越來越小,越來越弱。

李程頤躺著不動,隨著記憶的整理,開始感覺腦子裡有些混沌。

一幕幕記憶不斷在他腦海裡湧出。

‘他’認真學習了二十年,結果到頭來畢業後就要面臨失業。

之前努力了那麼久的各種證書,到現在在失業大軍面前變得一文不值。

畢業後的這半年裡,簡歷投出去幾百份,回應的寥寥無幾。

畢業前的一肚子雄心壯志,現在已經完全變成了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沒有規劃,沒有想法,沒有期望。

只是每天窩在家裡,過一天是一天。

除開這些,還有前身以前和姐姐李程九放狠話吵架的畫面。

姐姐李程九一直都把家裡看做是自己的拖累累贅。

在外面,她優秀耀眼,未來一片光明,才能強悍,野心勃勃,看不起一切沒才能的傢伙。

而只是普通工廠職工的父母,和平庸無奇的弟弟,同樣也是被其不耐的物件。

前身的李程頤不服過,因為姐姐對父母的態度,對自己的態度,也爭吵過,但結果毫無意義。父母甘願付出,他勸阻也沒用,還被兩人反過來說他。

高考的獨木橋上,他拼了命努力,卻也只考了個普通大學。比起李程九高二便被保送頂尖軍校,完全一個天一個地。

儘管他也做出了不錯的實習履歷,但最大的問題,還是因為自己曾經的天真,而選錯了專業。

植物養護專業是什麼鬼?雖然聽說高階的植物養護確實薪資很高,但太捲了....

這種一般學校出來的學生,唯一的出路就是進林業局或者城市綠化公司。

一個月能拿三千塊勉強過活,已經是不錯了。

這個時代自動化太多,還有很多人連工作都找不到。

翻了個身,李程頤心裡不斷梳理著前身的記憶。儘管很多地方都因為人本身的遺忘機制有些模糊了。

但還是能從中獲取很多有用資訊。

夜,越發深了。

窗外又有輛車子路過,嘟嘟的響著喇叭,還伴隨著男人大聲亂罵的嗓門。

“誰他麼又亂停車位!”

“老子*你全家的祖宗先人!”

聲音罵了一會兒,漸漸弱下去,再度恢復安靜。

古箏和琵琶的混合樂聲不斷在他耳中重複,一遍又一遍。

周圍的其他雜音慢慢遠去,彷彿只剩下那純粹的樂聲。

清脆,冰冷,安靜。

李程頤的意識不斷整理著,彷彿看電影一般觀看著,隨著精神的不斷大量消耗,身體也開始產生莫名的額外疲倦。

這種倦意越來越重,讓他意識漸漸開始模糊,進入快要睡著的狀態。

前身每天就都是這麼入睡的,長期的休息不好和找不到工作帶來的心氣不順,讓其越發沉默寡言,不善言辭。

時間慢慢流逝,李程頤越發的身體睏乏,思維陷入混沌。

他閉目調整睡姿,打算小小的休憩一下。

咔。

忽然一聲清晰脆響,把他從昏沉中驚醒。

他雙眼慢慢睜大,剛剛湧出的睡意開始消失。

‘什麼聲音!?’

他半坐起身,左右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然後卻發現耳機裡沒了動靜。

‘怎麼沒聲音了?’李程頤拿起磁帶機,這種老式音樂播放器是前身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收藏品。

現在這個灰白色有些脫漆的磁帶機裡,透過玻璃一樣的塑膠外殼,可以看到裡面的磁帶在轉,但耳機裡卻沒有聲音。

剛剛的樂聲已經消失,此時在耳機裡,只剩些許的細微電流噪音。

皺眉拿起機子晃了晃,樂聲還是沒有。

李程頤取下耳機,轉眼看了看臥室。

窗外的路燈燈光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只有一片漆黑。

臥室房間裡的擺設不多,配上白色牆壁,顯得有些清冷。

衣櫃,書桌,雜物櫃,兩張歪斜擺放掛著兩揹包的高背金屬椅,一雙腳尖相對的白色塑膠拖鞋。

除這些外,再無他物。

‘總感覺,什麼地方有點不對。’

李程頤眉頭皺起,心裡湧出細微的怪異感。

這房間前身睡了很多年,明明每個地方都很熟悉了,但現在....

‘難不成,前身活了二十幾年都沒事,我一來就出事?’

他再一次環顧四周,目光慢慢停下,停在了房間門處。

門,是開著的!

他心頭微微一涼。

明明之前上床時是反鎖好的!

而現在,門開了一條縫。

外面的陰暗裡,隱約中,似乎有一團人形黑影,正蹲在門口朝裡面偷看。

黑暗中,李程頤心頭髮毛,雙眼緊緊盯住門縫。

那條只有手指粗細的縫隙外,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幻覺,似乎有一隻黑色眼睛,正透過縫隙,筆直的盯著床,盯著坐在床上的他。

吱嘎。

一陣冷風順著門縫吹進房間。

臥室門被氣流湧動,推著開啟得更開了一些。

李程頤渾身隱隱出了一絲冷汗,眼前隱隱有些發花。

此時他再度仔細看去,又發現門縫處只是黑暗,沒有什麼眼睛,也沒有什麼人影。

剛剛的一切似乎都是他錯覺。

他停頓了一會兒,在床上靜坐,沒出聲。

一直等了好幾分鐘後,等到身體不再過度緊繃,才慢慢舒緩呼吸,輕手輕腳的穿上拖鞋,慢慢下床。

深呼吸,胸膛起伏,冷靜情緒。他手輕輕握住床頭和衣櫃縫隙裡立著的一根金屬球棒。

那是前身買來專門防身的傢伙。

冰涼的球棒帶來堅硬的質感,讓他心裡稍微安定了些。

無聲的提起球棒,他慢慢走動起來,邁步,繞到門縫看不到的門背面。

站在門背後,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窗戶處,窗簾縫隙外的夜景。

然而讓李程頤心頭一驚的是,他只是眼角餘光掃了眼,便發現窗簾縫隙外,還是隻有一片漆黑,什麼也沒有。

‘幻覺?做夢??’

他感覺喉嚨有些發乾,吞了口唾沫,一手握緊球棒,一手去慢慢握住門把手。

呼!

猛然間他用力一拉。

轉身面對被拉開的門外,高舉球棒,就要往下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