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煉走出數十步之後,眼見霍天青沒有跟過來,立刻掏出丹藥服下。

倒不是受了嚴重內傷,而是方才最後那一擊,為了逼退霍天青,過度鼓催真元氣血,使得經脈受到一些損傷。

若是往常時日,靜養兩三日便能夠恢復,但如今要對付飛刀門,自然不能帶著傷去,該服藥恢復還是要服藥。

這瓶丹藥是御醫配置的。

要說朝廷的御醫,那可真是當世最為絕頂的神醫,醫術登峰造極。

此事要追溯到五年前,也就是洪武十五年,那年馬皇后感染重病,朱元璋下令,把整個藥王谷搬到了金陵。

藥王谷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乃是從“醫家”傳承而來。

千年傳承,從無斷絕。

無論是扁鵲華佗孫思邈的醫經,還是葛洪的煉丹秘術,全部都有記載。

名傳江湖的那些神醫,無論出自於哪一門哪一派,都與藥王谷有關聯。

藥王谷搬到金陵,一方面治好了馬皇后的病,另一方面,則是讓朝廷招攬的高手武者,有了更多安全保障。

受傷了他們可以療傷。

練功他們可以配置輔助藥物。

教導弟子他們煮藥浴的藥水。

就算是某些特殊的藥物,只要提供全部藥材,他們也能夠配置出來。

最關鍵的是,需要的那些千年人參人形何首烏之類的天材地寶,朝廷全都能夠提供,只要立功,就有賞賜。

這叫什麼?

這叫背靠大樹好乘涼。

別說凡人,神仙也不例外。

山精野怪想長生不老,只能冒著被猴打死的風險搶唐僧,最終結果是被猴一棍子打死,去陰曹地府裡贖罪。

有了編制呢?

六千年蟠桃長生不老,九千年蟠桃天地同壽,每種桃樹一千二百棵。

假設和人參果一樣,每棵蟠桃樹結三十個果,按照玉帝的年齡計算,天庭大概有二十三億長生不老的名額。

靈山更簡單,跟著佛祖菩薩參加個飯局,吃點剩飯剩菜就能得長生。

既能長生不老,還有香火供奉。

知道黑熊精為啥玩命舔了吧?

知道紅孩兒為啥叫真香了吧?

因為這確實是非常的香啊!

這個道理,隨便想想就明白,得不到的嘴上說著不在乎,然後把六扇門捕快罵為朝廷鷹犬,實際就是嫉妒。

沈煉吃的這瓶藥,華山派那種級別的門派,庫房存量不超過十瓶。

在六扇門,這是沈煉的俸祿。

差距就是這麼大!

沈煉回到客棧的時候,發現窗戶外守著個人,忍不住吐槽幾句。

“我說你們這些人,腦子是不是有些毛病?白天不來晚上來。

晚上來也就罷了,有門不走非要走窗戶,我這兒是在鬧鬼麼?

別的人也就罷了,你這讀書人也走窗戶,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沈煉窗戶外的不是別個,正是前些時日短暫相會的張丹楓,他接到沈煉傳去的信件,大半夜過來找沈煉。

張丹楓明白,半夜來不是很好,所以在窗外逡巡,磨磨蹭蹭不敢現身。

同時心中暗暗祈禱,期盼沈煉早點兒聽到腳步聲,主動把他給迎進去。

這叫什麼?

這叫拋媚眼給瞎子看!

沈煉根本就沒在屋裡。

以張丹楓的人品武功,不至於大半夜在窗戶外邊轉磨,也早就能發現沈煉不在屋,可他的內心亂如海潮。

心亂了。

靈覺也就亂了。

靈覺亂了。

對外感知也會變得混亂。

尤其張丹楓是至情至性之人,一旦遭遇情感變化,甚至會完全沉浸,如瘋似狂,乃至幻覺叢生、心魔乍起。

沈煉沒有開門,而是順著窗戶竄到了房頂,示意張丹楓過來坐下。

自從去過同福客棧,沈煉越發覺得房頂是最好的談心之所,清風吹拂,明月皎潔,繁星寥廓,精神豁然開朗。

“嚐嚐這個,這叫醉生夢死,酒神釀造的美酒,專門給傷心人喝的。”

“你怎麼知道我很傷心?”

“就你這半死不活的模樣,顯然遭遇了情殤,而且多半很難解決。”

沈煉把酒囊遞給張丹楓。

張丹楓下意識喝了一口,沒什麼特殊的反應,不過倒是開啟了話匣子。

“沈兄,雖然咱們只見過一次,但我總覺得咱們很熟悉,或許這就是一見如故吧,勞煩你聽我的煩心事。”

“我會做安靜的傾聽者。”

“沈兄可知雲家?”

“哪個雲家?”

“當年出使瓦剌的雲家。”

“這個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說的你可能不知道。”

“我洗耳恭聽。”

約莫三十年前,那時朱元璋剛剛佔據金陵,初步具有王者之氣,中原義軍尊奉的共主,是小明王韓林兒。

在那個年代,中原大亂戰,無數英雄豪傑展露胸襟報負,合縱連橫,遠交近攻,今日是盟友,明日捅刀子。

沒有人能獨樹一幟。

所有人都需要盟友。

韓林兒派使者出使瓦剌,想請瓦剌拖住蒙元側翼,那個使者名為雲靖。

雲靖到瓦剌之後,前期談判進行的非常順利,就在快談成的時候,遭受蒙元使者阻礙,合作最終沒有達成。

瓦剌對外宣稱,雲靖年老體弱,受不得冰天雪地,突發急症而死。

實則是把雲靖軟禁起來。

瓦剌可汗對漢文化很感興趣,讓雲靖去放羊,表示有本事你就學蘇武。

雲靖表示正合吾意!

莫說牧羊十九年,就算讓我牧羊九十一年,我也絕不可能投降瓦剌。

中原混戰,韓林兒顧不上雲靖,朱元璋對此事更是毫不知情,“雲靖”這個名字,似乎湮滅在歷史洪流中。

直到十多年前,洪武十年,瓦剌商人來中原做生意,才把這件事傳開。

雲靖雖是韓林兒的使者,朱元璋和韓林兒的關係,複雜的難以形容。

但是,蘇武牧羊十九年,已經是流芳千古的佳話,雲靖牧羊二十年,這麼傳奇的經歷,必須把人請回來。

這是文人風骨啊!

怎麼能把風骨給捨棄呢?

哪怕是李善長劉伯溫,也無法維持淡定心態,上書請求把人接回來。

大明強盛,瓦剌不敢得罪,原本想把人送回去,怎奈有奸賊從中作梗。

那個人是——張宗周!

他是張士誠的親兒子,張士誠敗亡後逃到瓦剌,經過十多年發展,已在瓦剌站住腳跟,日思夜想報復大明。

張宗周明著無法阻止,但暗中派遣高手刺殺,甚至引來蒙元高手。

那是大明建國以來,最為激烈的一場高手混戰,單單是大宗師,便有足足二十餘位,宗師武者只是炮灰。

鬥到最激烈的時候,更有龐斑、蒙赤行、八師巴、張無忌等絕頂高手全力對轟,方圓百里無半尺平整土地。

最終,蒙赤行龐斑重傷而退,雲靖被瓦剌刺客暗殺,雲靖之子云澄被轟下懸崖生死不知,只留有兩個孩兒。

一個名為雲重,被帶回朝廷,由大內高手“太極綿掌”張風府培養。

一個名為雲蕾,被陳玄機的弟子葉盈盈帶走,傳授百變陰陽玄機劍法。

吃了這麼大的虧,朱元璋當然不可能善罷甘休,發兵攻打瓦剌,瓦剌蒙元組成聯軍,又是一番長久對戰。

瓦剌讓出地圖上的一尺領土,戰爭才稍稍緩解,不過只是暫時停手。

鄭國公常茂駐守邊關,瓦剌和蒙元結成長久盟友,算是有得亦有失。

這是張丹楓知道的事情經過。

這也是朝廷記載的事情經過。

至於具體的那些算計,唯有當事人才明白,就連張丹楓,對這件事也是一知半解,可見此事牽扯之大。

沈煉只知道五個時間段:

三十年前,雲靖出使瓦剌;

二十二年前,張宗周入瓦剌;

二十年前,朱元璋稱帝建國;

十年前,雲靖遇刺,大戰開啟;

今年,張宗周和雲靖的後人,在關中相遇,不僅相遇,而且相戀。

當年阻止雲靖的人是誰?

張宗周如何引來這麼多高手?

隱居崑崙的張無忌,除了天道別無所求的龐斑,為何要參與此戰?

當年那一戰,活著的,死了的,最後發生了什麼?有什麼樣的變化?

這般激烈的大對決,以及此後血流成河的大戰,難道只是為了雲靖?

這是超脫劇情的“未知”,沈煉曾經很想去探查,但沒有自保能力。

如今有了機會,有了能力,或許可以從當事人身上,推測出部分真相。

當然,雲蕾肯定不可能!

雲蕾當時年幼,對此一概不知。

雲靖深恨張宗周,臨死前留下的血書,只是表明對朝廷的忠誠,以及對於張宗周的怨恨,別的什麼都沒有。

因為雲靖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只是大事件的導火索,是引出目標的標靶,是大幕拉開前的琵琶曲。

一曲動山河!

一曲吞日月!

一曲肝腸斷!

一曲白骨如山鳥驚飛!

沈煉深深的嘆了口氣。

“張兄,你可真是實誠啊!”

“嗯?怎麼了?”

張丹楓雖然是正人君子,但卻不是不諳世事的純善,他對於沈煉當然有所警惕,只不過此時心緒混亂,又喝了沈煉的美酒,下意識便傾訴出來。

沈煉安安靜靜坐著的時候,確實是很好的傾聽者,什麼都不說,只是靜靜地傾聽,就能讓人傾訴心中沉鬱。

“你是張士誠的後人,我是大明朝的神捕,你說我該不該抓你?”

“沈兄真的要抓我?”

“你和你爹全然不同,你沒有權力的慾望,沒有深入骨髓的仇恨,你是遺世獨立的蒼松,羽化登仙的鯤鵬。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你,但我知道你不是陰謀家,你不想傳遞冤仇。

不僅你不想,你師父也不想。

你師父應該是謝天華吧?

他是當年那件事的親歷者,知道雲蕾被葉盈盈帶走,也猜到葉盈盈會傳她百變陰陽玄機劍法,所以謝天華選擇收你為徒,傳授萬流朝海元元劍法。

這兩門劍法是一套,雙劍合璧的威力你見過了,他為何要這麼安排?

因為謝天華想讓你們兩家和解。

他從你身上看到了和解的希望。

或許這種希望很渺茫,但終歸還是存在的,並非完全沒有希望。

如果在你們這一代,兩家的仇恨無法化解,那就只有最後一種方法。”

“什麼方法?”

“徹底滅絕其中一家。”

讓仇恨消失的方法有兩種。

要麼化解仇恨。

要麼消滅身懷仇恨的人。

“江湖傳聞,沈兄煞星轉世,所過之處血流成河,果然不同凡響。”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我有一個行事準則,就是從不勸人放下仇恨,只要不濫殺無辜,絕不阻止報仇!”

“這不像是捕快應該說的話。”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非親非故,我憑什麼阻止?

非佛非道,憑什麼勸人放下?

我是捕快,不是儒生,我的職責是保護無辜百姓,不是教導人心。

海外有個地方,叫做俠客島,島上有賞善罰惡使者,每隔十年,他們來中原歷練一次,請人上島喝臘八粥。

如果讓我來評價,我的職責應該是罰惡使者,而不是勸人向善的菩薩。

實話實說,如果在這裡傾訴的不是你,而是你爹,他已經被我抓了!”

沈煉看著若隱若現的星辰,很是認真的說道:“如果你實在是沉鬱,不如好好打一場,以此來發洩鬱悶。”

張丹楓苦笑道:“明明知道我是反賊的兒子,你還要請我相助?”

沈煉道:“人生在世,除了有特殊的愛好,誰願意揹著‘賊’字?”

“你不怕被人告發?”

“只要你不說出去,誰知道你是張士誠後人?你會隨意告訴別人麼?”

“如果是當年的當事人呢?”

“那就更好了,當年之事,有許許多多的疑點,佈局之人絕不僅僅只是你的父親,你爹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別誤會,我不是替你爹開脫,而是表明這件事,不是表面上這麼簡單。

魔師龐斑,魔宗蒙赤行,聖火明尊張無忌,這種人物生死相搏,難道只是為了雲靖?

張無忌俠骨仁心,會為雲靖全力出手,龐斑絕對沒有這種心思。

他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除了萬魔無極、無上天道,或者說破碎虛空,別的全都不放在眼中。

我真的很好奇。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雲靖身上有什麼秘密?

張兄難道不好奇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