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紅綾是想成為捕快的。

如果沒有這份心思,當初也不會追逐白展堂三千里,追逐一千是慪氣,追逐兩千是責任,追逐三千是真心。

溫室長大的大小姐,在初出茅廬毫無經驗的情況下,不辭勞苦追逐“窮兇極惡”的“江洋大盜”三千餘里。

如果沒有發自內心的祈願、真心實意的喜歡,是不可能支撐下去的。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事者不如樂之者,當年的展紅綾,很明顯屬於是樂之者,這點任憑是誰也無法否認。

轉折出現在加入六扇門那一刻。

在家裡會受到各種關照,加入六扇門後,家族關係只能保證兩件事。

一、活著,不會被盜匪殺死;

二、留職,不會被衙門開革。

別的關照,全都沒有。

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本事。

有本事就能得到重用。

沒本事就被調到閒職。

不是沒給過機會,但展紅綾的表現實在是太差,郭不敬不可能一直派人給她收拾爛攤子,只能讓她去刷臉。

展家對此非常滿意。

刷臉雖然沒什麼實際的功勞,但名氣非常大,傳出去很威風,而且不會遭遇到危險,屬於錢多事少離家近。

這種職務,對於躺平的人而言,是夢寐以求的福利,做夢都追著要。

對於想建功立業的展紅綾而言,不免有些失落,想要辦幾件案子,又怕辦得不夠圓滿,被沈煉給看了笑話。

展紅綾不是傻子,知道在六扇門捕快眼中,她只不過是個青瓷花瓶。

看著好看,價值昂貴,危險易碎。

需要的時候,就高高的擺出來,放在花團錦簇的展臺上盡情展示。

不需要的時候,就小心收起來,放在寶庫深處的箱子裡保證安全。

展紅綾不想這樣。

她想辦案子,又怕辦砸了,徹底坐實花瓶之名,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這是種很矛盾的心思。

甚至比與佟湘玉的矛盾更大。

因為這是她從記事時開始,便在追求的事業,她絕對不甘心放棄。

不甘心又能如何?

能力不是喊出來的。

是做出來的。

錢壓奴婢手,藝壓當行人。

六扇門內部講究人情,縱橫江湖的江洋大盜,多是窮兇極惡之輩,他們不在乎人情,他們只在乎刀夠不夠快。

沈煉夠利、夠快、夠狠,所以江湖人懼怕沈煉,六扇門敬重沈煉。

展紅綾想要得到尊重,想要成為能去辦案的捕快,只有一個辦法。

乾脆利落的辦幾件大案,把結案報告拍在郭不敬的桌子上,郭不敬就算想讓她作文職,怕也有人會因此不服。

所以,案子來了,做不做?

不做!

那就是從內心深處承認失敗。

做!

那就必須乾脆利落,一絲不苟。

尤其沈煉恰好在七俠鎮,必須讓沈煉挑不出毛病,必須讓風四娘稱讚。

……

呂秀才的賞銀被偷了。

一百兩銀子。

對於七俠鎮大多數百姓而言,這是辛辛苦苦攢一輩子,才能攢到的錢。

就算是同福客棧的夥計,至少也需要四十年時光,才可以攢夠一百兩。

相對於六扇門而言,這是小的不能更小的案子,但在七俠鎮這種地方,紋銀百兩絕對算是大案中的大案。

根據秀才的口供。

有人從背後打他的頭,把他給敲暈了過去,等到呂秀才醒來的時候,藏在炕洞中的銀子,已經消失無蹤。

前後時間,約莫半炷香。

根據現場痕跡,敲暈呂秀才的武器是屋內的板凳,再加上此人熟悉呂秀才藏錢位置,很顯然是熟人作案。

犯人就在同福客棧之內!

客棧內六個人,誰是盜賊?

佟掌櫃,二十七歲,望門寡婦,本是龍門鏢局大小姐,為人熱情,很擅長講道理,同時很摳門、很執拗;

白跑堂,二十五歲,職業盜賊,大名鼎鼎的盜聖,雖然已經金盆洗手,但重金在前,很有可能重蹈覆轍;

郭雜役,二十歲,郭家大小姐,自幼想要成為俠客,由於肆意妄為,欠了一筆鉅款,目前正在打工還債;

李廚子,二十六歲,曾在黃鶴樓當過洗碗工,廚藝在本地屬於上等,家裡有瞎眼老孃,想要娶個好媳婦;

莫學生,十三歲,衡山派掌門,愛吃糖葫蘆的熊孩子,無法無天,對於錢財沒有概念,最擅長撒嬌任性;

呂賬房,二十四歲,關中大俠,曾經的七俠鎮神童,有秀才功名,想要參加下一屆科舉,希望考中舉人;

偵探,展紅綾,展家二小姐,江湖奇俠“無情碧劍”展白的後人,自幼想成為捕快,熟讀《緝盜指南》;

見證人:沈煉、風四娘;

吉祥物:上官雪兒。

“請展捕頭查案。”

沈煉做了個“請”的手勢,同時在心中默唸幾句記憶中的臺詞。

“請開始首輪蒐證!”

“請開始次輪蒐證!”

“請偵探投票!”

“請大家分別投票!”

“投票選出的犯人是……”

“這個案子真正的兇手是……”

真是好有回憶的感覺啊!

展紅綾看向沈煉。

沈煉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

壯碩的身子站的筆直,好似一座巍峨的高山,殺戮千百的血煞之氣,快速散溢位來,瀰漫整個同福客棧。

一瞬之間,整個客棧,都好似冷了三四度,甚至能夠嗅到血腥味。

光芒內斂的眼睛迸射出殺意,面容冷肅的如同冰川,似乎隨時都可能崩裂開來,把眼前一切碾壓成肉醬。

最讓展紅綾感到心驚肉跳的,是沈煉微微翹起的嘴角,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只有看待獵物的譏嘲。

目光對視的剎那,展紅綾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閭直衝天靈,不由得冒出了冷汗,手腳忍不住微微顫抖。

展紅綾壯起膽子問道:“沈捕頭,你是來幫忙的,還是來看笑話?”

沈煉面無表情的回答:“你覺得哪種情況壓力更大,就是哪一種。”

“你憑什麼看不起我?”

“錯錯錯!大錯特錯,我並沒有看不起伱,我只是在給你壓力,這是緝盜指南上面,沒有記錄的第一課。”

“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很有壓力?你覺得這算是壓力麼?難道我會殺死你?難道我會為難你?難道我會捏碎你的骨頭?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壓力?

我來告訴你!

停屍房裡鮮血淋漓的屍體,上面有盜匪砍過的數十刀痕,腥臭撲鼻;

房樑上懸掛的大家閨秀,她被採花大盜凌辱,羞憤之下,上吊自殺;

樹林裡眼神空蕩蕩的骷髏,被野獸啃齧過的白骨,那具白骨代表一個家庭的破碎,是葉二孃犯下的罪孽;

有沒有感覺到壓力?

這只是最初級的,每個六扇門捕快都經歷過,只不過是家常便飯。

真正的大菜,是屍體旁邊,哭天喊地的家屬,是他們嘶啞的喉嚨,是他們斑白的頭髮,是他們跪地懇求。

如果你不能破案,你就會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眼神,從希望到失望,從失望到絕望,從絕望到麻木……

看過那種眼神麼?

我看過。

就像是死了十天的魚的眼睛,就像最拙劣的畫家,潦草隨意的畫作。

相比於這些,我的這些嘲笑,連開胃小菜都算不上,如果你連開胃小菜都吃不下去,怎麼能去吃大餐呢?

你知道為何有人看不起你麼?

不是因為你沒能成功辦案,而是你在失敗之後,說出最拙劣的藉口。

辦案,不講直覺,只講證據。

查詢線索,推理分析,找尋證據,驗證推理,多番求證,確認真相,用決定性的證據,粉碎所有人的質疑。

這是你應該做的事。

展捕頭,請!”

展紅綾聽得渾身顫抖。

沈煉的話很有威懾,就好似一道驚雷閃電,劈開她脆弱的外殼,直達她柔軟的內心,直達她童年時的祈願。

“你說的這些你都見過?”

“親眼目睹,親耳所聞。”

“然後呢?”

“然後我就成了辣手追魂!”

沈煉遞過去一個小葫蘆:“這是能夠安神的靈藥,喝下這個,你將會有半個時辰的時間,查證這件案子。”

“為什麼是半個時辰?”

“因為呂秀才答允修建河堤,這筆錢是工人們的血汗錢,大概再過半個時辰時間,就會有人來討要工錢。”

沈煉退後數步,站在了牆角。

展紅綾的目光變得嚴肅。

她感覺到了壓力。

這個壓力剛好卡在她的底線。

既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

大不了自己出錢就是了。

開封展家二小姐,不缺錢!

這次能夠自己掏錢,下次呢?

不是每個案子都能掏錢解決,但每個案子對於當事人都很沉重。

“從推理的角度來分析,首先排除佟掌櫃,她雖然有些摳門,但不會貪別人的血汗錢,案發的時候,佟掌櫃在房間裡繡花,繡花針還在頭髮上。”

繡花針抹頭髮並不是奇葩,反而非常的正常,一方面是方便取用,另一方面是用頭油潤滑,減少摩擦力。

佟湘玉雖是大家族出身,卻也不是什麼嬌花,做了老闆之後,更是能省一點則省一點,熟悉這種小竅門。

“好!說得好!”

白展堂叫了一聲好。

沈煉的話是壓力,讓展紅綾不敢糊弄事兒,白展堂的鼓勵是動力,讓她有勇氣繼續分析,而不是畏首畏尾。

“其次排除的是郭大小姐,她的家教不允許她偷盜,就算真的有需要,可以向沈捕頭或者風女俠借錢。”

“這是推理,不是證據。”

“證據就是,她的手很乾淨。

呂秀才把錢藏在炕洞裡面,假如郭大小姐是賊,必須要在最短時間內,盜取銀兩,洗淨雙手,藏好銀兩。

客棧裡面人來人往,郭大小姐沒有那麼多的時間,所以可以排出她。

暫時排除她!”

展紅綾嚴謹的加了“暫時”,隨後看向李大嘴:“不是你做的。”

李大嘴道:“為什麼?”

展紅綾道:“因為對面的酒樓生意越來越好,搶走了你們的生意,你在佟掌櫃的命令下,正在研究新菜。

你白天需要炒菜做飯,晚上還要鑽研新菜品,為了多睡一會兒,在廚房搭了個床鋪,你一直都在廚房。”

李大嘴爭辯道:“我就不能半途離開一小會兒麼?這有什麼難的?”

展紅綾道:“案發的時候,外面的食客點了一道熘肝尖,這是一道講究火候的菜品,你不可能離開廚房。”

白展堂鼓勵道:“繼續。”

展紅綾分析道:“以能力而言,白展堂的嫌疑最大,但巧的是,案發那段時間,他和我在一起,沒有嫌疑。”

佟湘玉瞪了白展堂一眼。

白展堂趕忙禍水東引:“難道錢是小貝偷的,你有什麼證據麼?”

展紅綾道:“不是。”

“為什麼不是?證據呢?”

“莫小貝的手是溼潤的,很明顯剛剛洗過手,袖口有汙垢,很像從炕洞偷錢的時候蹭到的,而且她會武功。

雖然年紀幼小,但以她的根基,足以打昏呂秀才,同樣是因為幼小,她氣力不足,呂秀才很快便清醒過來。

另外,她貪吃,愛玩,對銀錢沒什麼概念,對偷錢也不會太過在意。

從各個方面來看,她都有嫌疑。

但她確實是清白的。

她洗過手,是因為玩過泥巴,袖口的汙垢不是來自於炕洞,而是來自於西涼河邊的汙泥,她剛剛從河邊回來。

這一點,略有溼潤的鞋子,還有褲腳沾著的蒼耳,都可以算是證據。

根據我的瞭解,莫小貝平日最喜歡的就是做泥人,但佟掌櫃不允許,只能偷偷去河邊,玩完了再清洗痕跡。

綜上所述,不是小貝做的。”

展紅綾越來越有信心,分析也越來越大膽:“排除一切不可能,餘下的那個無論多奇葩,都是最終答案。”

“什麼意思?”

“偷錢的其實就是呂秀才,他這是在監守自盜,我說的沒錯吧!”

呂秀才辯解道:“我怎麼可能會偷自己的錢?這有什麼好處?證據呢?你把銀子都找到,才算是證據!”

展紅綾笑道:“偷錢不是目的,藏錢才是,樹大招風,你是關中大俠,並且身懷鉅款,如果有人找你借錢,你明知他不可能還,卻也不得不借。

至於錢藏在哪裡,當然是在沒有人關注的地方,比如你的書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