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梅蟲兒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了昏暗的茂林中時,蕭統的手才從腰間的劍柄上拿了下來。

此時天色漸晚,夕陽已近落山,再不離開這裡,恐怕下山的路就不好找了。

“老馬,我們走!”蕭統拍了拍馬佛唸的肩膀說道。

“公子,俺老馬是個粗人,但俺知道那閹豎不是好人,他的話切不可信。”

蕭統淡然一笑:“我知道,今日發生之事,回去後我會稟明阿父,請阿父明斷。”

“那樣好,公子,你說真如剛才那個閹豎所說的那樣,在此相見只是巧合嗎?”

蕭統搖搖頭。

“我看未必,他能直呼我的名諱,說明他早有準備,恐怕我們在建康的一舉一動都被此人監視著呢!”

“那他來這裡到底想幹什麼?你看他那病懨懨的樣子,拖著那走都走不穩的身子,就為了讓公子勸使君謀反?可笑吧!俺老馬打了半輩子仗,豈可知打仗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那樣簡單的事,他不知道打仗得消耗輜重錢糧,打仗得死人嗎?”

“他自然是知道的。”

“那公子說說,他到底想幹什麼?”

“他想讓我們知道,在大齊的疆域上還有著他們這股勢力的存在。”

“費這麼大勁兒,爬到山頂就為這個?”

“此人善於洞察人心,正因如此,他比一般人才用心險惡,更為可惡!”

蕭統說罷,便徑直往下山去了。

馬佛念想再問些什麼,他張了張嘴趕忙跟了上去。

……

接近午夜。

同夏裡,永寧長公主府,某個燈火通明的房舍。

“哈哈,蕭大郎,你又被我堵住了,看你還能往哪兒跑!”

駙馬都尉潘鐸一臉興奮,他指著棋盤對著蕭宇大聲嚷嚷,他正沉浸在這個叫“五子棋”的新遊戲裡。

在他的旁邊還坐著幾個長公主府幕賓,他們正在興致勃勃地觀棋。

蕭宇一臉倦意,耷拉著腦袋說道:“不下了,不下了,真是困死我了,我得回去睡覺了。”

“回去睡覺作甚,難不成晴雪還在你床上等你不成?”

眾人皆哈哈大笑。

蕭宇苦著臉道:“莫胡言亂語,有損人家姑娘名節。”

“就你們男盜女娼,我都看膩歪了,區區府上一婢女,喜歡就把她辦就是,整日裡看你們虛情假意,累不累啊!”潘鐸嚷嚷道,“若無美人床笫相陪,那還不如在此下棋……再說,蕭大郎,稍遇挫折,你便如此灰心喪氣,這豈是大丈夫所為,來來來,再與我對上幾局,找回些場子來。”

蕭宇抬眼看看一臉興奮的駙馬都尉,又低頭看看棋盤上讓他當五子棋擺放的黑白棋子,他便又一臉生無可戀了。

就在大約兩三個時辰前,蕭宇無意中闖進了這個房間,他的本意是想來找楊華。

不料卻遇到包括潘駙馬在內的幾個人分作兩個棋盤正在手談對弈。

他見楊華不在此地便要離開,結果卻被一位上了歲數的幕賓給留了下來,盛情難卻,說什麼“聽聞小王爺天賦異稟,與旁人有異”,重擺棋盤就要對弈一番。

蕭宇從沒下過圍棋,下下五子棋還差不多。

於是蕭宇就教那位幕賓下五子棋。

這東西新奇,如此下法前所未見,沒想到那個幕賓還真沉浸了下去。

只是幾輪對弈之後,那位半百幕賓不時皺皺眉,抓耳撓腮,硬是沒贏蕭宇一局。

他捻著花白的鬍子說道:“此棋精妙,寥寥數子之間便蘊藏乾坤,讓人一時參詳不透啊!”

蕭宇嘴巴不由地抽了抽,被這老頭說得玄之又玄的。

這五子棋哪有那麼多的道理,只是給小朋友開發智力、提高觀察力和洞察力、養成耐心罷了。

蕭宇心中正得意之時,一抬頭,卻發現包括潘駙馬在內的所有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圍過來看這盤“五子棋”了

尤其是那潘駙馬看得格外認真,手裡還不停筆劃著什麼,似乎真能參透出什麼玄機來。

那幕賓看下不過,捏著鬍子搖搖頭道:“老夫得回去好好參詳參詳……”

“那好,今日就到這兒,你們玩兒,我先走了!”

哪有贏了棋就想走的。

蕭宇剛要開溜,結果被幾個熱心的“棋迷”給按了回去。

“本駙馬也來試試!”

潘鐸說著便一屁股坐到蕭宇對面,收拾起了殘局。

還真不能小瞧著潘駙馬,他似乎還真找到了些法門。

開始三場對局,上小學就拿過學校裡的五子棋大賽二等獎的蕭宇卻輸了兩盤。

蕭宇的好勝心一上來,往後的大半個晚上,他就一局一局地跟潘鐸對壘,結果硬是沒贏一局,剛剛建立起來的碾壓古人的脆弱信心就這麼給擊得粉碎。

看來在琴棋的方面,這位潘駙馬還真是個天才。

時間又回到了剛才,蕭宇嚷嚷著不下了,他一起身便有手癢難耐的幕賓坐到了他的位置。

蕭宇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伸伸懶腰,便走到了窗前。

夜色沉寂,皎潔的月光透過雲層灑落大地,為窗外的院落鍍上了一層銀光,猶如白晝一般。

蕭宇望著如水的月色有些出神,背後又傳來了潘駙馬的聲音:“蕭大郎,你過來教教他!”

“你自己教吧!我是真的不行了,得回去睡了!”

“那好!”潘鐸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棋盤,他敷衍了兩句:“那你就回去吧!我找個小廝送你?”

“那倒不必,總之這裡到我的住處也不遠。只是……為何不見楊華?”

“他怎會在這裡。”一名幕賓答道,“知白兄喜靜,他不與我等同住,長公主專門為他安排別院。”

蕭宇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這裡浪費了一晚。

“為什麼沒人告訴我呀!”

一名幕賓面露疑惑:“小王爺不知道這原本就是棋室嗎?”

蕭宇竟然無言以對。

他整了整寬大的衣袖便要離開。

身後又傳來了潘駙馬的聲音:“蕭大郎,還有沒有別的好玩兒的。”

蕭宇眨眨眼:“改天教你打麻將吧!”

……

在眾人不知麻將是何物的議論聲中,蕭宇離開了那個房間,踏著夜色走在了回住所的路上。

月光如洗,地面一片銀白。

不知不覺就走到二進院門前,只見院門緊閉,他推了推才知道門後上了閂。

無奈之下,他又用手拍了一陣門,見門內沒有反應,估計門房已經睡熟了。

往下再怎麼辦,再回那棋室繼續跟那幾個人廝混到天明?

蕭宇沒有熬夜的習慣,到點倒頭就睡那才是他。

突然他想起來白天里路過的那個側門。

側門後是一處苗圃花園,沿著園內曲折的小路似乎就能岔回他所居住的那個小院。

並且他記得門後的那把鎖早已鏽跡斑斑,應當是許久不用了,換句話說,那裡應當是不會上鎖的了。

想到這裡,他便沿著牆根往東走去。

走了一陣,側門就在眼前。

這時,他抬起的腳突然停在了半空,他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

很快那聲音陡然清楚,一陣窸窸窣窣的碎步聲就這麼向他逼來。

隨後在夜霧裡一個身著夜行衣的黑衣人越發地清晰了起來。

而這黑衣人正在快速逼向他。

蕭宇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

這大半月都過去了,京畿重地都不知道被搜了多少遍,怎麼還會有蒙面殺手呢?

他們竟然大著膽子跑到王府來行刺。

一想到這些人的心狠手辣,蕭宇就有些後怕,他正想掉頭跑。

卻不想那黑衣人在距離蕭宇十幾步的地方猛然剎住了腳步。

他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唯獨沒看蕭宇。

蕭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正站在牆根的陰影之下,對方壓根就沒看到他。

他不禁鬆了口氣,再看那黑衣人。

只覺得他的體型有些小巧,舉止動作倒像個女人。

只怕是個女刺客。

蕭宇怕她還有別的同伴,就暫時沒敢輕舉妄動,躲在黑暗中細細觀察。

就在那小巧的黑衣人不知該往哪兒去的時候,突然一陣空幽的洞簫聲自空中飄過。

蕭宇不懂音律,但他依舊聽出了蕭聲中的悽苦悲涼,似乎在訴說著一種難言的痛苦與無奈。

只見那個小巧的黑衣人身子微微一顫,落寞的身姿靠到了一處牆壁,她扶著牆,身子微微抽動,發出了女子的抽泣。

她果然是個女人!

此情此景讓蕭宇越發看不明白,但女子悽苦悲涼的背影,卻讓他有種說不出的酸楚,為她徒增憐憫。

片刻之後,那女子用衣袖抹了抹臉面,消失在了那道側門之後。

夜霧沉沉,蕭宇若有所思停立在那裡,悽婉洞簫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這時,不遠處有兩盞紅燈向這裡飄來,那是兩個守夜的護院。

他們原本想要順著側門拐進院內,結果被從黑暗中走出來的蕭宇給驚了一跳。

他們見是江夏王世子,趕忙作揖行禮。

“那洞簫聲來自何處?”蕭宇問道。

兩名護院對望了一眼,一人上前稟告:“回小王爺,那聲音是從府上幕賓楊華楊將軍院落內傳出來的,想必是楊將軍在此吹簫。”

“他經常在夜間吹簫嗎?”

“正是。”

另一人上前:“若這蕭聲打攪了小王爺安歇,小人這就去知會一聲楊將軍。”

蕭宇擺擺手:“不必,這蕭聲悽美哀婉,讓我有所共情,就讓楊將軍多吹一會兒,我也可多欣賞一會兒這蕭聲。”

兩名護院都面露詫異,聽蕭宇如此說來,也便拱手告辭,要到下一處巡視點巡視。

臨行前,蕭宇再次交代他們不要去打攪楊將軍雅興。

兩人抱拳應諾。

蕭宇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兩名巡夜護院走遠。

他才走到了先前女子站立的地方,他摸了摸牆壁,閃身進了那座側門。

聞著悽婉蕭聲,蕭宇走近了一處清幽的院牆。

蕭聲戛然而止,院內卻傳來了一對男女的清幽對話。

蕭宇找到院門,站在門前向裡窺伺。

月光如洗,將院內景緻映得通亮。

女子在院中孤寂獨立。

楊華面露驚疑,自臺階上緩緩站起,手中洞簫落地,沿著臺階滾至女子身前。

他眼含熱淚,輕聲喚道:“仙真……”

女子緩緩彎腰,將洞簫揀起,在手中小心擦拭。

一陣夜風拂過,女子將蒙面布巾摘下,絕美姿容暴露在夜色之中。

女子凝視著他,久久不言。

楊華緩緩向臺階下走去,伸出手臂,似想去抓這眼前的虛無。

“仙真,真的是你嗎?”

“是我。”女子步步後退,語調清冷,“楊華,聽聞你將要大婚,我特來討一杯喜酒來吃的。”

楊華臉上欣喜消散,愁苦滿面,他微微張嘴似是有話又像無言。

他只輕輕喚出兩個字,

“仙真……”

便又陷入到了無盡的哽咽之中。

而女子的身子也在微微顫動,她言語淒冷,帶著顫音。

“楊華,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整個建康城大街小巷都已傳開金城公主就要下嫁於你的訊息,新的領軍將軍府即日就要完工,作為你們的新家。

“南齊皇帝真是皇恩浩蕩,金城公主也是柔情似水美若天仙,難怪你急著要背離大魏,投奔這建康,在這溫柔富貴鄉里享受高官厚祿、榮華富貴,揚名立萬。哼哼,金城公主能給你的,我統統都給不了!

女子語調哀怨,她眼中怒意漸濃。

“但是楊華,我不恨你投敵賣國,也不恨你舍我而去移情別戀,我只恨你一聲不響,不辭而別,在你眼中我只是個累贅,你棄我就如敝履。”

“仙真……事到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麼呢?”楊華先前的腳步停止,他嘆息一聲,“你何必再來呢?仙真的愁苦我感同身受,我之悲苦又何人知曉。七年前那個初入崇訓宮為侍衛的楊華早就死了,死在了宮廷內鬥、死在了機關算計、死在了兄弟相殘,骨肉分離,如今漂泊南朝的只是空有軀殼的一抹孤魂,太后何必苦苦相逼呢?”

聽聞此言,蕭宇心中感到震撼,眼前這位女子莫非就是……就是掌握北朝實權的胡太后!

到底是多大的勇氣讓她敢於冒著如此大的風險,出現在這南朝永寧長公主的府邸,來見她昔日的情郎呢?

“相逼?呵呵,我何時相逼,你真是好絕情。”

胡仙真絕然搖頭。

只見楊華痛苦面容望向浩瀚星辰,似有淚痕自頰邊飛落。

“仙真,相逼也好,絕情也好,你我緣分已絕,回北朝去吧!手掌天下的攝政太后,不該因兒女私情出現在這南朝的土地上。”

胡仙真慘淡一笑,他笑聲中似有哀怨、愁苦還有那不甘。

“楊華,你不敢看我,你在說謊。在我眼裡楊華從來都是一個直言不諱的好男兒,什麼時候也沾染上了這南朝之人口是心非的詐術?告訴我,這非你心中所想,對嗎?

“你可知你離我而去的這段時日裡,我肝腸寸寸斷,眼淚也已流乾,我從不後悔心中有你,喜歡你,但我無法忍受你的絕情。”

楊華轉身,負手而立,不讓人看到他的表情。

“我心已絕,為仙真好,為大魏江山好,請太后迴鑾,不要苦苦相逼。”

胡仙真悽然面孔顯出苦笑:“莫不是南朝皇帝高官厚祿,金城公主柔情似水,讓你真的淡忘仙真了吧!忘了你我永不相負的誓言!”

“金城公主待我很好,南朝皇帝視我為肱骨。”

“你在撒謊,你在騙我,若不如此,你為何不敢看我!”

楊華望天,沉默不語。

胡仙真整個身子頓時頹然了,她幽幽道:“南朝人都道那金城公主心地善良貌若天仙,而我容顏已衰,早已不復當年,金城公主……金城公主莫非真的佔據了你的心。”

胡仙真絕望頹然令人動容,站在門前的蕭宇不禁也感到扼腕嘆息。

楊華慢慢轉身,他滿含悲涼的眼眸中流下的不再是淚,而是血。

他心底的那道防線早已堅持不住,即將坍塌。

他撲上去,緊緊抱住那位權傾天下的年輕太后。

“仙真,我心中有你,再裝不下她人……楊華七尺男兒,只覺愧對金城公主情意。”

胡仙真見有轉機,她絕美容顏望向楊華。

“你若心中還有仙真,那就隨我回洛陽,無論你做過何事?我都有辦法給你剷平!”

“仙真真的不懂我。”楊華決絕搖頭:“我年少之時便有舉鼎之力,武藝出眾,勇冠三軍,本可像家父那樣成為一代名將,封侯拜相。卻沒料到我與仙真之間一段纏綿錯愛,卻讓我與仙真都置於風口浪尖之上,楊華之命輕薄,但仙真貴為太后,如今朝中群狼環伺,仙真一個不留意,便會陷入萬劫不復,楊華怎麼忍心仙真受苦?”

胡仙真眼露堅毅:“我不怕,我有手段制衡他們!”

“仙真,曾經滄海,我心中只有一人,若無法保全我心中摯愛,楊華枉為男兒。”

“楊華……”

楊華猛然推開胡仙真,寸寸後退,一把短刃握在他的手中。

胡仙真眼眸震顫,她顫聲道:“楊華,你……你要做什麼?”

鋒利匕首突然對準自己心口,楊華面露決絕:“楊華非貪戀美色權勢之人,如此活著,楊華只感生不如死。今日再見仙真一面,已了卻我心中一件心事,楊華願死在仙真面前,以死明志,對仙真至死不渝。”

“不要……楊華……不!!!”

一泓熱血飛向浩瀚天際,女子淒厲叫聲震動天地。

蕭宇眼前淚光婆娑,他顧不得一切,已經衝到了楊華身前。

胡仙真方寸已亂,她望著痛苦倒地的楊華面露焦色,卻不知自己該做什麼。

而此時院牆內外犬吠之聲不絕,大批巡夜護院向此地趕來。

蕭宇緊緊捂住楊華傷口,絕美男子氣若游絲,憂鬱眼眸從未離開胡仙真絕美的臉龐。

蕭宇抬頭,望著那位在北朝風華絕代的年輕太后,嘴裡硬生生擠出了兩個字:“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