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盤腿坐在囚車裡閉目養神,厚重的幕布遮蔽了所有能照射過來的光線,他無論睜不睜眼,眼前都是一片漆黑。

而身下行進中的馬車越走越是顛簸,這種顛簸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突然耳邊有號角聲響起,隱約還聽到獵犬的吠叫。

蕭宇緩緩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他知道目的地快要到了。

很快,馬車終於停了下來,蕭宇拖著沉重的鐐銬想要站起身,頭頂上的幕布被人猛然掀開,萬道陽光穿過茂密樹影的縫隙打在了他的身上,晃得他有些睜不開眼。

而耳邊卻是一陣嘈雜,似乎有野獸的低吼還有男女驚恐的嗚咽和哭泣,隱約間還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

此時蕭宇心中猛然一驚,來的路上他有著無數種幻想,唯一沒想到的是他會被帶到一座屠宰場!

正想到這裡,一陣開鎖的聲音傳來,與此同時蕭宇也終於從剛剛刺眼陽光造成的爆盲中恢復了過來。

“小王爺下車吧!”

蕭宇抬眼就看到了那名叫趙守中的大內侍衛站在敞開的鐵門前,正衝他恭敬地彎了彎腰。

蕭宇四下裡看了看,一臉警惕道:“這是哪裡,要對我做什麼?”

趙守中略微遲疑,還沒說話身後就聽到周內官的催促。

“趙侍衛,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把小王爺扶下來?”

趙守中點點頭,伸出一隻手:“小王爺莫驚,這裡是停放車馬之處,陛下外出狩獵並不在此地。”

蕭宇扭頭看了一眼一側,與自己囚車並行的是另外一輛囚車,這輛囚車可比自己所在的那輛大多了,但裡面卻擠滿了衣著襤褸的男女,哭叫聲便是從這裡傳來的。

再看另一側,同樣的馬車上,鐵籠子裡關著的卻是十幾只低聲嘶吼的餓狼,它們樣貌兇惡,伴著腐臭的血腥氣味就是自它們身上發出的。

見蕭宇遲疑,周內官上前一把將趙守中推開:“沒用的東西,非要把車停到這腌臢地方,把小王爺都給嚇到了,笨手笨腳,伺候人也不會,咱家來!”

趙守中被周內官一陣數落,卻不見有半點不滿,插手後退數步,退到一邊。

蕭宇坐在囚籠裡,聽周內官這麼一說,大概明白了,提起來的心也就放了回去。

就見周內官站在車籠的鐵門前衝他在招手。

“小王爺恕罪,把車子停到這裡也沒法子,總不能讓馬把車拉到天子腳下吧!奴婢伺候小王爺下車就是了!”

蕭宇晃了晃身上的鎖鏈,衝周內官苦笑了一聲。

周內官都明白,答道:“世子見諒,這枷鎖……咱家做不得主,得聽陛下的旨意。”

蕭宇也不想為難在場的人,他拖著鎖鏈,艱難地貓著腰就往鐵門這邊走來。

兩人剛要靠近,蕭宇就突然聽到周內官小聲嘀咕道:“世子,那晚的事……世子沒跟別人提過吧!也沒人問起來過吧!”

蕭宇稍稍遲疑,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見對方眉眼間的焦急神色,他突然恍然大悟起來,周內官指的就是那晚上兩人的口頭協定。

若讓蕭玉衡知道他還沒死,他身邊的中常侍就開始物色下一任主子了,這位暴虐的皇帝肯定饒不了他。

但蕭宇明白留著這一層關係,以後或許有用。

蕭宇的神色從先前的慌張中變得平和,他笑了笑,同樣將語調壓得極低,道:“這種話我怎能亂說,我與周公這層關係是不會隨隨便便拿出來示人的。”

周內官心領神會,一直繃著的臉色稍稍有了笑:“世子,您記住,奴婢雖然在臺城裡當差,但奴婢的心是向著世子的。”

蕭宇心裡其實並不真的相信這位周內官,若非有利可圖或者利益鏈有捆綁,他會在意一個落魄到一文不值的小王爺?

蕭宇低聲道:“周公莫多言了,我都明白,江夏王爺也明白。”

說到江夏王爺,周內官眼中突然冒光。

就在這時,蕭宇突然被腳下的鎖鏈絆了一下,整個身子下意識地往前摔倒,眼看就要栽到鐵籠外面。

周內官一下子慌了神,他手忙腳亂地想要去扶這位小王爺,但頭頂恰好被蕭宇身上粗大的鎖鏈砸了一下,害得他哀叫一聲,顧不得小王爺去護自己的腦袋。

就在蕭宇正覺得自己要頭朝下摔個大跟頭的時候,一個黑影突然閃到了他的眼前,一雙並不算健壯的手臂一下子撐住了他的身體,又緩緩地將他放落到了地上。

這一連串的情況讓蕭宇心驚不已,落地定眼一看,才發現扶住自己的又是趙守中。

“趙侍衛,有勞了!”蕭宇趕忙謝道,他順便瞥了周內官一眼,似乎周內官在意的還是頭上那個剛剛被砸起的大包。

趙守中臉上有些惶恐,他沒有說話,一抱拳便規規矩矩地退到了他先前站立的地方。

但蕭宇對這位話語不多的大內侍衛的好感又提升了幾分,反而對周內官的感覺更冷淡。

“世子沒事?”周內官揉著額頭問道。

“周公無礙?”

“無礙,砸的不是地方,頭暈了一陣,此時好了。”周內官說著扶了扶頭上的黑冠,“世子,巳時已過,別再讓陛下久等了。”

蕭宇皺皺眉:“周公,尚不知此為何地?”

說著他開始四下裡張望,就見周圍並排停著十幾輛大車,上門要麼是關押著衣著襤褸的男女,要麼是一些飛禽猛獸。

而所在空地周圍都是一片片茂密的林地,林地邊緣旌旗招展,每隔數米就會見到有衣甲鮮麗的禁軍士兵正在站崗。

周內官提醒道:“這裡沒什麼好看的,這是樂遊園,陛下狩獵的所在,其實也就是一片草場和幾塊林地,咱們走吧!。”

蕭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見周內官甩了甩手中的拂塵,轉身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突然兩名身著黑衣的彪形大漢來到了蕭宇跟前,他們沒有周內官、趙守中那般的客氣,一左一右架起蕭宇就跟在了周內官的後面。

蕭宇感覺自己的雙腳都已經離地了,鎖鏈在地上被拖得“嘩啦啦”直響。

突然他聽到身旁的牢籠中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那聲音在這嘈雜的環境中卻顯得格外的刺耳。

“那位是小王爺嗎?”

蕭宇扭頭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回道:“你是……”

只見遠遠的有個衣著襤褸的女子抓著牢籠的鐵欄杆回答道:“小王爺,我是佘屈離的姊姊,我們見過,你救過我。”

“是你!”蕭宇心中一陣感慨。

“小王爺,救救佘屈離!救救我們族中的父老!”

“佘屈離在哪兒?”蕭宇大聲問道。

但女子的聲音突然被一陣撕心裂肺的鞭打聲給破壞掉了,男女的哀嚎求饒聲淹沒了一切。

蕭宇使勁扭頭,但他的身體已經被兩名黑衣內衛架出去了很遠。

回頭想想,自己也已經是泥菩薩過江了,本身就是自身難保,難道他還會有機會救下別人嗎?

正想著,蕭宇已經被人架進了一處林地,只是在林地裡沒走多遠,眼前就見一片明黃色的帷幔,帷幔內彩旗飄揚,隱約可以聽到馬兒躁動的嘶鳴。

蕭宇知道,他很快就能見到這次狩獵的正主了。

……

狩獵營地,主帳外的那片空地上。

在眾多勳貴皇親的眼皮子底下,一身金甲的大齊皇帝蕭玉衡一腳將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踹翻在地。

“沒筋骨的東西,連殺人都不會!留你還有什麼用!”

少年發出一聲慘叫,手中環首刀劃落在地,半邊臉龐貼到了地面。

一股血腥與泥土混雜在一起的奇怪氣味迎面撲來,沾地那一側的臉龐溼滑而粘膩。

少年緊張地睜開了眼,卻看到半邊身子都躺在血泊之中,剛剛沒有被自己砍死的那個中年男人恰好躺在自己眼前,他們在同一片血泊中,而對方正直愣愣地望著他,嘴裡一張一合吐著血沫,像是要說著什麼。

少年頭皮一陣發麻,整個人簡直就要瘋了,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涕淚橫流,蹬著腿想要遠離那個尚未斷氣的男子。

但後退的時候,手上似乎又摸到了什麼粘糊糊的東西,低頭看去,那是一顆猙獰的人頭!

就在這時,他感到褲襠間一陣溫熱襲來,耳邊卻傳來了年輕皇帝的叫罵:

“沒有的東西!真是辱沒了先人,居然都嚇尿了,這還是我大齊的將門子弟嗎?”

說罷,他又上前對著少年的肚子猛踹幾腳。

只是這位年輕皇帝打人向來是出死力的,傷在那少年的身上,卻也疼在營帳外他父兄的心上。

年輕皇帝越踢越兇,少年蜷縮在地不停地求饒。

“陛下饒命……饒命……饒過小臣吧!小臣自幼體弱,不事刀劍,真的是握不住這殺人的刀啊!”

蕭玉衡臉上橫肉顫動:“握不住殺人刀?就憑你祖上的軍功,到你這兒還想要襲爵封侯!”

“小臣不想!小臣也不要,小臣只想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

“做一輩子社稷的蛀蟲?讓朝廷養你這樣的貨色?”

蕭玉衡越想越氣,他撿起了落地的環首刀,繞到了少年的身後。

在周圍圍觀的皇親國戚,勳貴重臣都看呆了,沒有人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就見年輕皇帝將手中環首刀高高舉起,那冰冷的刀鋒在陽光下閃著陰測測的寒光。

沒有人敢發出聲音,即使是他的父兄,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想要看看這位年輕的皇帝到底想做什麼。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一聲馬兒的嘶鳴,一名勳貴子弟胯下的棗紅駿馬不知為什麼突然受驚,整個人立而起。

這一突如其來的狀況再次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好在馬上騎士的騎術高超,很快便安撫好了身下的坐騎。

當在場勳貴為此感到虛驚一場之時,他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年輕皇帝身上。

蕭玉衡似乎也被剛剛馬兒的失控所影響,但隨後卻被騎士高超的馬技所折服,心情一下子變得大好,他大笑兩聲,將手中的環首刀放下。

但見到縮在地上的那個勳貴家的少年,不禁臉上又浮現出些許的怒容。

正在這時,一名身著戎服的勳貴子弟翻身下馬,徑直走向皇帝,一臉狂傲不羈道:“皇上,小臣想試試刀!”

蕭玉衡面露喜色:“馮懷,哈哈……不愧是豫寧威伯馮道根的獨子,你阿父現病情如何了?”

馮懷不喜不憂:“阿父病情時好時壞,多謝陛下掛懷,今日小臣就想試試刀!”

蕭玉衡將環首刀拋給了馮懷,勳貴子弟接住長刀,只一下便將那半死之人的腦袋砍下,一腳踢到了一邊,這也引來了一部分人的叫好。

蕭玉衡一臉欣喜,看向馮懷:“此刀如何?”

馮懷舉起環首刀,仔細檢視,對刀不停誇讚:“陛下,我阿父戎馬半世,如今家中也收藏了不少兵器,如此精悍之物,尚屬罕見!”

“此刀就贈予你了!”

馮懷趕忙跪地拜謝,再次抬頭之時,他的眼神帶著異樣的火熱。

“陛下,好鋼用在刀刃上,有如此神兵,留在建康也無意義,請陛下降旨,讓小臣去南徐州,去壽陽吧!在裴老將軍帳下,哪怕做個伍長,什長也行,小臣不靠父輩的蔭封,要靠自己去掙那份軍功,光耀門楣!”

蕭玉衡灑然笑道:“哈哈……若我大齊的勳貴子弟都如你這般,我大齊復興有望了!此事莫要著急,給朕些時間!朕要效法劉寄奴,揮師北伐,先奪回長安、洛陽,再收河北,將索虜統統趕回陰山以北!朕還想北擊大漠,封狼居胥,打通河西走廊,再創我漢家天下的榮光!”

馮懷激動,跪在地上抱拳道:“若陛下用我,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一部分的年輕勳貴也都躍躍欲試,就連他們身下的坐騎也都在不停地躁動起來。

但那些稍微年長並有閱歷的公卿重臣們卻只得暗自哀嘆,南齊羸弱,在此時想要北伐正如日中天的北魏是何其艱難,說不定又會是另一場的“元嘉草草”了。

在場眾人各懷心思,有些人情緒高漲,做著建功立業的美夢,另外一些人對國家命運多舛的未來感到擔憂。

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了一陣騷動,所有人的目光又不約而同地向著場地外望去。

只見一位中等身材的內官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在他的身旁是一個帶著沉重鐐銬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