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一時還沒有聽明白蕭玉衡話中的意思,就見年輕皇帝已經把臉轉向了另外一側,舉起酒盞與另外一側的親貴們了推杯換盞起來。

這裡沒幾個是他認識的人,他有種被晾在一邊受到冷落的感覺。

正當這時,右側一人舉著酒盞向他敬酒。

一盞酒下肚,幾句客道話之後,兩人就不顯得那麼生疏,就聽對方問道:“世子果真不會騎馬,也不通箭術?”

“出門就有馬車,騎馬顛屁股,那多難受,再說了,我一個好好的小王爺,學那箭術又有什麼用?”蕭宇一臉無所謂。

那人顯然不信,精明眼珠轉了轉,他“呃”了一聲,又問道:“聽聞潮溝之事與小王爺有關,不知是真是假?”

蕭宇皺皺眉:“尊下是……”

“下官裴邃,現為光祿卿。”

蕭宇大腦飛快地轉動,在他記憶的深處似乎對這個名字多少還是有些印象,他恍然道:“裴邃……莫非尊下就是出自河東裴氏,十歲能屬文,善《左氏春秋》的裴邃裴淵明瞭?久仰久仰!”

裴邃連忙還禮,臉上露出驚愕表情:“世子知道下臣?”

在歷史上,裴邃風評很好,生於北朝卻叛歸南朝,為一代良將,也是一位能吏,為政寬明,居身方正。

只是讓蕭宇想不到,裴邃會是這座大帳中的座上賓,至於蕭宇最熟悉的朱異……似乎蕭宇到了這裡就沒見到過朱異的影子。

“裴兄大名如雷貫耳……”

“謬讚了。”

裴邃倒也客氣,似乎他對蕭宇的印象還不錯,藉此機會,蕭宇小心地問道:“裴兄,剛剛聽你問起潮溝之事,不知是何意啊?”

裴邃抬眼看了看坐在主位上的皇帝,見他正與別的勳貴說話,就把身子往蕭宇這邊又湊了湊。

“世子,北朝諜子狡詐,善用各種伎倆滲透我大齊朝廷內外,暗殺重臣,策劃反叛,無所不用其極,有時候也擅用美人計,專門吸引那些少不更事的王侯公子,聽聞世子就是著了此道,卻全然被矇在鼓裡,可悲可嘆啊!若非朱侍中及時發現並採取行動,世子將闖下彌天大禍,卻全然而不自知,到時候悔之晚矣……”

“朱異?”蕭宇皺皺眉頭,“這些話都是他說的?”

“世子……你還不知情?”

蕭宇看了看自己領口都已經染灰的白服,苦笑道:“我被關在大牢裡,知什麼情。”

“御史臺彈劾過世子,也有些朝臣借題發揮過。”

“我蕭宇何德何能,都能被臺諫注意上……莫非……”蕭宇的話到了嘴邊,卻又硬生生地給嚥了下去,跟裴邃在一起,他的話多了,話多不見得是好事。

似乎裴邃並沒在意,他還算個實誠人。

“朝臣們給的壓力很大,陛下原本也是準備治世子罪的,是崔國相和永寧長公主為世子求情,才把事態給壓了下來。”

蕭宇四下看了看,他的目力所及範圍似乎沒有崔慧景和蕭玉婉的身影,他問道:“長公主和崔國相人呢?為何沒見到他們,是因為崔國相年邁,長公主又是女子?”

裴邃搖搖頭,道:“崔國相已經致仕,告老回鄉去了。至於長公主……下臣也納悶,許久都未見過她了……”

“崔國相不在,如今朝中誰為百官之首呢?”

“大司徒、中書令蕭懿,往常崔國相告病,也是中書令在主持朝局。”

“中書令可是豫州刺史蕭衍的長兄?”

“正是。”

“兩位都有龍鳳之才,陛下能壓得住他們嗎?”蕭宇喃喃道,這句話他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但裴邃卻把蕭宇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便隱隱覺得此兄弟兩人一人主內,一人主外,都手握大權,對社稷而言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隱患,或有一日,此蕭是否就能替代彼蕭呢?

他在心裡不禁對蕭宇又高看了兩眼。

就在這時,一名黑衣內衛突然自外面走進了大帳,屈膝跪下:“陛下,木樁都釘好了,人也給綁在上面了,不知今日放何物於上?”

蕭玉衡在桌案上掃了一眼,從果盤中隨手抓出一隻梨扔向了黑衣內衛。

內衛隨手接住,拱手離開。

“這是做什麼?”蕭宇不解,又問向裴邃。

裴邃皺皺眉頭:“射梨……”

“射梨?”蕭宇顯然不解。

“世子,先前陛下問過你,是否通曉六藝。”

“沒錯。”

“那陛下為何會問世子是否通曉六藝呢?”

“光祿卿的意思是……”

“非臣下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看一看世子的騎術和箭術。”

“但我沒學過騎馬射箭啊!”

裴邃嘆口氣道:“陛下或許並不在意世子的騎術和箭術如何,射中或者射不中目標都無所謂,陛下想幹的事情……”

裴邃連連搖頭,看他的樣子甚至無奈。

“光祿卿,您話裡的意思是……”

“想必陛下也要看看世子的勇氣。”

“什麼勇氣?”

“殺人的勇氣?”

蕭宇身子一哆嗦,他突然想起了就在剛剛那個不敢殺人的勳貴少年。

蕭玉衡的殘暴弒殺應當是骨子裡就有的,他是個天生的惡棍。

或許用蕭宇魂穿前的思維去理解,蕭玉衡擁有反社會人格,超雄綜合症,他或許智商很高,但他的壞是寫在基因裡面的,這種惡棍能成為大齊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那真是萬民的不幸。

蕭宇正在思考,就見蕭玉衡這時候舉著酒盞站了起來,帳中的親貴也都跟著起身。

“滿飲此杯,咱們就出去看看兒郎們的騎射。”蕭玉衡話到這裡,偏頭看向了蕭宇:“江夏王世子,可敢騎射否?”

蕭宇見眾目睽睽之下,只有他自己還坐著,也趕忙起了身。

……

此時已近午時,狩獵營地上空鼓角爭鳴,彩旗飄飄。

帳篷間留下的那一大片空地外裡三層外三層地站滿了勳貴皇親以及一些隨行大臣,有侍衛打下木樁作為界限把他們攔在了外面。

而此時的空地上,那個倒黴的小黃門張著手腳被綁在一個木架上,他嘴裡塞著布團,眼裡寫滿了恐懼,

而他的頭頂和伸開的雙臂上一共放著五個黃梨,因為害怕,他的身子不停地發抖,但他還是生怕頭頂和手臂上的黃梨就次掉下。

場地一側的中央位置是一座臨時搭起的高臺,高抬上華蓋雲集,蕭玉衡興致勃勃地坐在高臺中央,他的周圍是幾個親信大臣,更外側是一應儀仗以及負責安全的大內侍衛。

蕭宇站在離高臺不遠處的一塊空地上,此時他除去了囚服,已經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短裝,一名侍衛將一把黃花梨木大弓交到了他的手上。

蕭宇試了試弓,依他的臂力,開弓倒也不難,只是他並沒有受過什麼專門的箭術訓練。

這箭要是能射出去,誰知道得射到哪裡,更別說騎在馬上了。

正想到馬,就見有名馬伕已經為他牽來了一匹雄壯的黑色駿馬。

那黑馬打著嚏噴,四蹄不停地踢騰著地面。

這馬一看就知道性子很烈,這讓蕭宇犯了難。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這匹番馬雖是上品,但還未被人馴服吧!換我的馬試試吧!”

蕭宇一轉頭,就看見韋豔蓉正牽著一匹棗色的駿馬走了過來,她的身旁還有“鄭魔王”鄭元儀,以及那晚遇到的其他幾個勳貴子弟,只是唯獨不見崔宏。

蕭宇先是愣了愣,韋豔蓉已經走到她的跟前,明豔的小嘴帶著俏皮,身手就把韁繩伸向了蕭宇。

“接啊!”

韋豔蓉光潔俏臉上飄過了一抹緋紅,她看上去有些嬌羞,但並不做作。

見蕭宇一臉為難,韋豔蓉以為是小王爺看不上自己的馬,不高興道:“怎麼了,這匹驄雲駒可是我阿父送給我的,我親自調教出來的,小王爺是否信不過我?”

“不不,韋……韋姑娘,你誤會了,說實話……我不會騎馬……”

“不會騎馬?”

韋豔蓉一下子愣了,她和其他幾個勳貴子弟面面相覷。

鄭元儀道:“小王爺,你父可是江夏王,那可是為咱大齊戎馬半生的將軍,你怎能不會騎馬?”

有人道:“阿父是將軍,家子就得會騎馬嗎?”

又有人插嘴道:“鄭魔王,你不知道小王爺前兩年不是瘋過一陣……”

鄭元儀不聽這些,著急道:“那怎麼辦?陛下可是讓小王爺去騎射?”

韋豔蓉皺皺眉:“先不管這些,臨時抱佛腳也就是了,先扶小王爺上我的馬,再說別的。”

於是幾個夥伴一起將蕭宇抬上了馬去,只是上馬的動作極為滑稽,惹來周圍人一陣譁笑。

鄭元儀擺擺手:“去去去,有什麼好笑的。”

高臺上的年輕皇帝看樣子心情確實不錯,他也看到了蕭宇上馬時的滑稽樣子,對身旁的內官吩咐了幾句。

內官上前,大聲喊道:“陛下說了,你們幾個要小心,別把江夏王世子給摔下來了!”

蕭宇終於晃晃悠悠地坐在了馬背上,他感覺身下的馬兒格外通人性,安安靜靜地就如處子一般。

韋豔蓉將騎馬的要點大略給蕭宇講了一遍,心裡卻擔心小王爺能領會多少。

鄭元儀不分場合地說道:“崔家哥哥有官職在身,不方便前來,讓我等為世子加把勁兒。”

“那我就謝過崔家哥哥了,也謝過各位了。”蕭宇對身旁幾人拱拱手道,“各位,蕭宇落魄至此,何意得各位垂青。”

“矯情,囉嗦。”韋豔蓉冷冷道。

鄭元儀卻嬉笑道:“一起見過血的,那就不是外人,咱們還有場酒沒喝呢!”

蕭宇使勁點點頭,就在這時身後鼓角聲再次響起。

蕭宇注意到不只是自己,還有幾個同樣身著短衣的男子也持弓上了馬,向著空地上某個區域集中而去。

“這……這是什麼意思……”蕭宇不懂規則。

“一人射梨多沒意思,人多才好玩。”鄭元儀屬於沒心沒肺的那一類,他往那邊看了眼:“這麼多人,張景年那小子也在,嘿嘿,小王爺要小心了,那廝射術好,但手很黑,以往為了拔得頭籌是無所不用其極。”

蕭宇根本就沒注意什麼對手,他望了眼被捆在木架上的小黃門。

“那……那個小黃門該如何?”

鄭元儀有些不理解:“還管他做什麼,只怪他倒黴,往常春獵比試騎射,雖有難度,但射的都是死物,但今次他既然犯了事,受此懲罰,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不是射人,是射物?”

“射人又沒有彩頭,射中頭梨是頭籌,射中那奴婢手臂上的獎賞就差一點兒嘍。”鄭元儀想了想,“但有些人可能不要彩頭,他們就是為了射人才上場的。”

“射人?”

“死了也白死,就看那奴婢的造化了。”鄭元儀道。

蕭宇正皺著眉頭,就見韋豔蓉拍了拍馬脖子。

“小王爺,切莫聽那廝胡言,只是一場射術比賽,小王爺未習過馬術,無須在場上與他人比個高下,在場上跑一跑,對空射幾箭應付過去也便行了,那些人中自有射術精妙的高手,在場上一般也無人再會注意小王爺的。”

蕭宇點點頭,就聽鼓點聲更急了,似乎是在催促參賽人員趕緊到集合地集結。

蕭宇踩緊馬鐙,踢了踢馬腹。

“快走!”

馬兒就地打了個轉兒,低頭髮出“嘶嘶”的聲音。

韋豔蓉笑出了聲,她在馬臀上拍了一下,馬兒載著手忙腳亂的蕭宇飛馳了出去。

另外一側,蕭玉衡望著馬背上洋相百出的蕭宇,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微笑,他又轉頭看了看選手集結地,有兩名騎士向他微微點頭致意。

年輕的皇帝轉過頭來,正視前方。

不多時,鑼聲一起,裁判官宣佈:“諸位公子,參賽者只可馬上騎射,近目標五十步則返,四十步內射物者以違規論,射中頭梨者為頭籌,射中其他四梨者也有賞賜,射人者不計數,每人五箭,射完為止,若五箭畢,仍未射中頭籌,則重賽,每人配三箭,若無異議,鑼聲畢,比賽起。”

參賽者紛紛應和表示明白。

蕭宇騎馬混在眾多騎士中間,見那些騎士手握弓箭馬韁,一個個滿臉興奮,躍躍欲試,他卻有些心中忐忑。

再看靶場另一側中央,那個被綁在木架上的小黃門正在瑟瑟發抖,蕭宇不禁又為他捏了一把汗。

裁判官宣佈比試的聲音剛落。

早已耐不住性子的騎士們已經縱馬揚鞭,紛紛向著靶場中央駛去。

蕭宇馬術不精,他剛要學著別人的樣子催鞭,就有人在他身邊重重地撞了一下,似乎有意要將他撞下馬去。

蕭宇心中一驚,就感覺天旋地轉,身下馬兒似乎也被撞得不清,前腿就要失蹄。

他猛一回頭,就見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黝黑漢子正一臉凶神惡煞地盯著他,就那麼一瞬,那名漢子就揚鞭在他身旁透過了。

或許在外人看來,這只是騎手搶位時發生了一次驚險衝撞,而蕭宇已經明顯感覺到對方的來者不善了。

就在蕭宇以為自己就要隨著胯下馬兒摔倒之際,突然聽到馬兒發出一聲倔強的嘶鳴,又重新站了起來,這引起了周圍傳來的一陣叫好聲。

這一下蕭宇也不再緊張了,他只覺得無數的光影在他眼前晃動,大腦一片空白,他一夾馬腹,揮鞭也衝了出去。

剛剛兇險的一瞬嚇到了在一旁觀看的韋豔蓉,她的手裡一直緊緊握著一枚金丸,滿手是汗也不自知。

作為將門虎女,她總有一種超過常人的敏銳直覺,他似乎覺得這看似遊戲的比賽實則暗含殺機。

先前,她早已注意到了那個縱馬故意衝撞蕭宇的男子。

因為在眾多參加比試的勳貴公子中多了幾張生面孔,而那名騎士就是其中的一人。

不光是他眼生,還因為這張生面孔老早就盯上了蕭宇,之前看似突發的意外仔細想想應當都是有所蓄謀。

但這些思緒結合到了一起,又讓韋豔蓉越發想不明白。

皇家的獵場,勳貴子弟的比賽,生面孔的介入,還在那位喜怒無常的皇帝眼皮子底下,這到底要幹什麼……

韋玉蓉覺得這個看似熱鬧卻又沾滿鮮血的骯髒獵場之下還有更骯髒的事情沒有發生。

“快看!小王爺他不是不會騎馬的嗎?”鄭元儀突然跳了起來。

身旁另一夥伴道;“那是小王爺嗎?剛剛還是我託著他的屁股上的馬。”

韋玉蓉沒有說話,直勾勾地盯著賽場中央,她那匹名為“追影”的愛駒正在沙場上飛奔,馬上的公子縱馬馳騁,看上去是那般的英俊瀟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