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嫋嫋,如泣如訴,似乎每一個音符能能深入蕭宇的心田,與他產生某種奇妙的共鳴。

他似乎眼前見到了一些景象,撥開雲海的紅日,直落九天的瀑布……

他感到一天的疲累盡消,精神一下子振奮,身子飄飄然有飛昇之感。

一曲終了,琴音繞樑,在他耳畔久久無法消散。

蕭宇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他竟然感覺背上的傷痛居然減輕了不少,而他的心境卻有種恍如隔世,飛昇九霄之感。

而眼前琴案上端坐的女子正衝他盈盈而笑。

晴雪就坐在張琴言的身側,她依舊微微閉眼,似乎仍舊沒從音律的婉轉中走出來。

“奴剛剛獻醜了……”

張琴言身子微微前傾,姿態優雅大方。

蕭宇淡淡一笑:“甚好,甚好,女郎琴藝甚高,一曲終了卻有種意猶未盡之感。”

晴雪仍感意猶未盡,讚歎道:“張姊姊所撫琴音有如天籟,有種似在九天之上,飄飄欲仙之感。”

張琴言笑道:“晴雪謬讚了,只是一曲安神之樂罷了。奴也是見小王爺疲累了,方才斗膽想要一曲助小王爺舒緩一下身子罷了。”

“正如晴雪所言,此安神曲卻有奇效,四肢百骸皆感通竅。”

張琴言臉上微帶嬌羞,垂目道:“小王爺謬讚折煞奴了,若……若是小王爺不棄,奴可以再為小王爺彈奏一曲。”

“一曲足夠,多了便難有方才之感。”

蕭宇說著自坐榻上起身,伸展了一下腰肢,卻有輕鬆之感,只是過度地做著伸展動作,他呲了呲牙,後背又開始疼起來了。

張琴言似乎看出端倪,正要詢問。

蕭宇已經擺手道:“今日就到此為止吧!我們也該回去了。若有時間,我等再來聆聽女郎撫琴如何?”

張琴言臉上笑意愈濃,她跟著起身,福身一禮。

“那就讓奴送送小王爺和晴雪吧!”

三人走出房間來到屋外,張琴言一直將兩人送到小橋之前,再做話別。

蕭宇剛邁上小橋,突然回頭道:“女郎琴音出神入化,已臻化境,今日湖心亭相遇,女郎為何說怕自己彈不好,打擾到我呢?”

張琴言臉色微微一變,眉目低垂:“奴的琴藝尚淺,與大家境界相比,自是相隔千山萬水,或許……或許是小王爺不通音律,才覺得奴彈得好聽,其實奴在彈奏時有諸多錯處。”

蕭宇笑著點點頭,拱手再次告別,這才帶著晴雪離開。

但走過溪上小橋之後,蕭宇臉上的笑意突然就收斂了下來,眉宇間漸漸有了些許的心事。

晴雪似乎並沒有察覺到小王爺的不同,依舊陪在他的身邊說個不停。

張琴言在小橋邊站了許久,目送著兩人消失在竹林的陰影之中。

待周圍再無他人的時候,女琴師才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稍稍舒了口氣,回身要往屋裡走。

她的右耳突然動了動,一陣細微的輕響傳入她的耳中。

她一偏頭,幾抹寒芒映入她晶瑩瞳孔。

她不慌不忙向左平移了兩步,就聽“噠噠噠”幾聲,幾根細長銀針紮在離她腳面不足兩尺的地方。

她趕忙抬頭,左右看去,警惕道:“是誰?出來吧!”

院角的黑暗中一個頎長的人影漸漸清晰,看那苗條身姿便知是個女子。

“你……”

張琴言眉宇間的警惕漸漸放鬆,嘴角卻多了一抹嫵媚的笑。

她自地上撿起了一枚銀針,在手裡仔細把玩,隨後又將針扔掉了。

“銀針上沒有喂毒,這沒喂毒的銀針打到我的身上還有何用?”

說話間她又向著來人這邊走了幾步,步態輕佻,舉手投足間再不見那份知性溫婉,卻多了幾分成熟與嫵媚。

而在那斑駁光影之下,一張同樣美麗的面孔顯現出來,只是那雙好看的杏目中寫滿了慍怒和警惕。

“呵呵……紅綃,在這裡見到你還真讓我覺得意外啊!“

紅綃走出暗影:“我也感到意外。”

“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的,每次都是一個路數,出手先扔銀針,既不喂毒,針法又綿軟無力,還總是打不中目標,嘿嘿……與其說你在偷襲,倒不如說你在告訴對手,你紅綃來了。”張琴言說到這裡眉眼一彎,“何必那麼看著我,我可真怕了!”

“別在那裡扭捏作態,我可不吃你這一套,不管你是出於什麼目的,離小王爺遠點兒!”

“嘻嘻……如何遠點兒?”張琴言笑得有些慵懶,“我並沒有讓他來找我,我只是閒暇無聊,撫了首曲子,他就自己找來了。聽清楚!是他來找我,而不是我找他!”

“賤人!”

紅綃大怒,腰間游龍一閃,一柄細劍如出水蛟龍一般直刺向張琴言的心口。

張琴言趕忙調整步伐,翻轉身影就一躲閃,細劍擦著她的腰肢閃過。

女琴師罵道:“好你個紅綃,說不過就打,還動真格的了!”

紅綃沒有理會,繼續用細劍纏住張琴言。

張琴言手上沒有趁手的兵器,在紅綃的細劍下,她顯得很是被動,勉勉強強接過了紅綃的幾劍。

雙方你來我往,又打了幾個回合,卻分不出個勝負。

張琴言拉開了一段距離,擺擺手,喘了口粗氣道:“有話說話,不打了!”

紅綃臉上怒意不減,也沒有收起手中的細劍,冷冷道:“說!是誰指使,讓你來江夏王大爺,意欲何為?”

張琴言一臉驚訝,她有些糊塗,搞不懂紅綃到底是站哪邊兒的,便問道:“那你呢?你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我……我是奉太后之命,來保護小王爺的。”

張琴言眼珠轉了轉,總覺得紅綃這邏輯不對。

“你說太后?我大魏的胡太后?你說太后讓你保護南朝的小王爺?紅綃,若是我張琴言對你說同樣的話,你信嗎?”

“信不信由你!”

紅綃更惱了,她本來性子就急,能用武力解決的事情,她不會跟你磨嘴皮子,更不屑於解釋。

他手裡細劍再次舉起,眼中滿是殺意。

張琴言餘光瞥向屋內,自己的琴尚在屋內桌案上放著,若想取琴的話,走不出三步就會遇上紅綃的細劍,跟她也無理可講。

她覺得好氣又好笑:“行了,我信你還不行嗎?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但我想知道你此時出現在這裡……真的單純只為保護他?”

見紅綃不說話,神情似有異樣,作為女人她大概什麼都明白了。

“嘻嘻……太后是假,情郎是真?”

紅綃默不作聲,張琴言倒是很想看清紅綃此時的模樣,可惜天色已暗了。

片刻後紅綃才鬆了口氣:“這無須你管!”說著她將細劍收回到了腰間。

張琴言笑了,笑中另有深意,紅綃好像過往那樣,直爽,不會騙人,或者說是個沒有小心機的笨女人吧!

紅綃問道:“你尚未答我,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江夏王府本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何時多了個阿父,還有,當年我就問過你……”

“我張琴言琴藝如何你是知道的,認一個落魄無用的老琴師做義夫那又何難?若這老琴師恰巧就將我帶進了王府,呵呵……”

“騙人!”

“騙人……呵呵……”張琴言笑了笑,笑中似有哀婉悽然,她話鋒一轉,“當年……說到當年,我張琴言是否真的該感謝你不殺之恩?”

“那倒不必,畢竟姊妹一場,你說過,你會隱姓埋名,再不出現在這世界上,不管你是如何進入這江夏王府,你肯定另有圖謀!”

“無非是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除此之外,我還能圖某什麼?”張琴言冷冷瞥了紅綃一眼,“想擁有這些的話,小王爺那個人我也想要,我與他琴詩相伴,福愛綿綿,是不是也能成就一番佳話?”

“你……不要臉,賤人!”紅綃罵道。

張琴言笑道:“人賤才有手段,紅綃,你不會真的喜歡上他了吧!阿孃沒教你,對男人付出真心會是什麼下場?”

紅綃握緊了拳頭,身子微微抖動。

“算了,我張琴言也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多虧你當日放我一次。但死過一次我才明白,活在這世上我到底想要什麼,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

張琴言那張美麗的鵝蛋臉上帶著邪魅的笑,她轉身走回了屋子,只留著紅綃在外面默默地站著。

……

蕭子潛小心地走到了屋門前,透過破碎的窗紙向外望去。

見年輕的皇帝已經帶著他的鑾駕和依仗離開了,直到這時,他才將提起的心又咽回到了肚子裡。

他嘆了口氣,才拖動肥胖的身軀坐回到了睡榻前。

他沉吟片刻,依舊搞不明白蕭玉衡今夜前來的真正目的。

這位性格多變的年輕皇帝,花樣繁多,這被關押的三年多的時間裡,他也受盡了各類折磨,讓他苦不堪言。

對於剛剛皇帝前來向自己問策,在他的理解當中,這應當是皇帝對他的再一次的試探。

剛剛在皇帝面前卜的那卦,既非國運,也非勝敗,他那卦只是在為自己卜了個吉凶。

從卦象上看,非吉非兇,只是箇中卦。

無論皇帝是出於什麼目的,因此“中卦”他才敢大起膽子向皇帝獻策。

以他多年來對朝廷內外所知官員的瞭解,能夠接替裴書業鎮守南徐州的最佳人選當屬一杆銀槍直闖敵營,能文能武劉伯宣。

這其中自有他江夏王的一點兒私心,多年來劉伯宣一直都是他的心腹愛將,可惜一代英傑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或許只能江湖飄零,了此一生罷了。

其次之選,他認為是曹景宗。

曹景宗生活混亂,驕奢淫逸,但卻不能因私人問題而否認他在統御軍隊上的能力,尤其是他在齊軍中的威望,有他在或許能勉強壓得住跟隨裴書業多年的那些驕兵悍將。

但是,若曹景宗改任南徐州,那將會在荊襄與徐兗之間出現一條無大將之材鎮守的真空地帶,所以動曹景宗難。

再次之選,他想到的便是裴邃,這並非是因為裴邃能力不足,只因他在軍中資歷尚淺,沒有韋睿、曹景宗在軍中的那般威望。

為了緩解裴邃在治軍上的壓力,他才提議裴植出任上陽太守,有裴植在,對於穩定那些驕兵悍將的人心或有幫助。

對於如此謀劃,蕭子潛還是動了很多心思的,同時他也在暗自裡觀察皇帝。

他從未見過蕭玉衡向今晚這樣向他虛心求教,也沒見過他得到答案時的釋然與輕鬆,而這一切都讓蕭子潛感慨良多。

無論如何,今晚的偏殿將是平靜而安寧的一夜。

蕭子潛緩緩起身,向著外面的院落走去。

剛邁出屋門,就見到他的七弟九江王蕭子啟和老邁的馮內官納涼完後,準備回各自房裡睡覺。

見蕭子潛走了出來,蕭子啟趕忙打了聲招呼:“兄長!”

蕭子潛知道他七弟不問政事的性格,擺擺手:“七弟,去睡吧!”

九江王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哎”了一聲轉身就回了屋。

周圍殿宇中的燈光不多時就陸續滅了,院子裡一片漆黑。

蕭子潛四下看了看,挪動著肥胖的身軀,在一處臺階前坐了下去,他坐得很費勁。

但他必須要在這裡等一個人,她已經許久都沒來了,不知道她如今可好,他只盼著今晚她能夠出現。

突然,斑駁牆根處的那片雜草突然晃了晃,似乎有個什麼東西在那雜草下活動。

“是小貓嗎?”蕭子潛輕聲問道。

“是小貓。”

一個小女孩兒稚嫩的聲音自那片雜草堆裡傳來,緊接著一個小小的身軀出現在了月光下面。

蕭子潛嘿嘿笑了起來,在這囚禁的日子裡,能見到小貓,從她嘴裡得到宮內宮外隻言片語的訊息,都是他無聊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小宮女像往常一樣不發出一點兒聲音,走到蕭子潛身旁坐下,這一大一小兩個身軀在夜色中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哎……今晚皇帝來了……”

“小貓知道,小貓一直都在外面看著呢?”

蕭子潛歪了歪腦袋,寵溺般地望著身旁那毫不起眼的瘦小身軀。

“你不好奇陛下都跟本王說了些什麼?”

“不好奇,若王爺想說,自然就說了,小貓今晚聽聽,明早就忘了。”

蕭子潛捋著鬍鬚哈哈笑了笑。

小貓突然轉過頭:“小貓在外面聽說了一些事,王爺或許想聽?”

“哦,何事?”

“小王爺回家了……”

“阿渚?阿渚被放了!”蕭子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聽中司監說的,小貓正跟著姊姊們做事,他也沒注意到小貓……”

蕭子潛大喜過望,伸手撫摸著小貓頭上的髮髻,若在平日裡,小貓肯定躲開了,而今天她並沒有躲閃。

“小貓,本王……哈哈……本王今日開心,若有一日本王能東山再起的話,本王應你一件事,只要本王能做到,什麼都行!”

小貓懵懂的臉上,那雙大眼睛眨了眨:“你是說你要當皇帝嗎?”

這話如同一道晴天霹靂,蕭子潛突然感到渾身一麻,他觸電般地將手從小貓的髮髻間拿開,一臉驚愕地望著眼前的小女孩兒。

“現在的皇帝是壞人,你要當皇帝嗎?“

“慎言啊!”

蕭子潛大腦一片空白,他抱起小貓,使勁捂住了小貓的嘴。

小貓被嚇壞了,“嗚嗚咽咽”,使勁反抗。

“小貓,這話可不敢亂說啊!知道嗎?小心引來殺身之禍……”

小貓突然不再掙扎,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那我鬆開手了!”蕭子潛說著果真把手拿開,他看上去有些六神無主,喃喃道,“本王……本王從未覬覦過那個位置!”

突然他的手臂一疼,小貓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再也抓不住小貓,因為小貓飛快地躲遠了,消失在了那堆亂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