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夜色漸深,最後一絲餘暉也沒入了西山。

晴雪被蕭宇牽著手,總感覺不妥。

她試著抽了一下,卻沒有抽動,小王爺反而把手握得更緊了。

她臉上微微發燙,雖然昨晚已經服侍小王爺入眠,在鳳鳴閣一眾下人眼裡她早就是小王爺的枕邊人了。

但她似乎並未習慣這些,總覺得被人看到了總歸不好,她輕聲道:“小王爺……鬆手,被人看到了,那多不好……”

“牽手怎麼了,你沒見過摟腰逛街的。”

摟腰!

晴雪心裡一陣慌亂,她心裡的小王爺可不是如此無賴模樣,她又抽了抽手,這時蕭宇方把手鬆開。

晴雪一臉嬌羞,望著衝她略帶壞笑的小王爺,她還是垂下了眼簾,但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

她嬌羞道:“小王爺……壞死了……”

“牽個手就壞死了,那昨晚呢……”

晴雪想起昨晚小王爺在她懷裡入眠,通紅的燭光下,她為他擦拭額頭、鬢角的汗滴,他睡得並不踏實,似乎總有揮之不去的噩夢與他如影隨形。

此時她並沒有感到如何的嬌羞,卻對他有很多的不忍與憐惜。

“小王爺晚上踏實地睡,晴雪會陪著你入眠。”

蕭宇臉上閃過了一絲詫異,眼眸中的驚訝很快就變成了憐愛。

他輕輕在晴雪額頭吻過,把唇貼在了少女的耳廓。

“什麼時候能更進一步,比如……”

晴雪耳垂一熱,趕忙捂住了耳朵。

“奴婢不聽!”

蕭宇呵呵笑了笑,他伸手去攬晴雪的腰肢。

晴雪象徵性地反抗了一下,回身去關房門。

“小王爺,別這樣,讓人……”

晴雪話沒說完,就感覺一側廊道有淡紅光暈閃過。

兩人的親暱恰好被巡夜的奴僕撞見,那奴僕一臉訝異,趕忙回身離去了。

晴雪的心怦怦直跳,但被人撞到了她卻沒有什麼羞恥感,似乎心裡還有些小小的興奮和驕傲。

那似乎是在向別人炫耀,我是小王爺的女人。

但她嘴裡卻嗔怪道:“小王爺,您身份高貴,讓下人們看到了總歸不好!”

畢竟來自於一個更加包容開放的世界,蕭宇對此本就並不在意,他玩笑道:“我是小王爺,那你呢,你也是千金小姐,琅琊王氏,一等士族。”

蕭宇說得無意,若說有意……他想要拔高晴雪的身份,希望她不要在地位身份這方面有過多的壓力。

但蕭宇的話卻在有意無意間戳到了晴雪心中的痛處,晴雪默然地低了低頭。

“怎麼了?生氣了?”

晴雪抬起頭來望著蕭宇,使勁搖搖頭,在她看來她只是個奴婢,如何會生主人的氣。

“小王爺,晴雪是罪奴,出自琅琊王氏的一個側支,奴婢不是……不是千金小姐……”

蕭宇眉頭皺了皺:“當年你父是何人?到底犯了何事?”

晴雪想了想,又搖搖頭:“那時奴婢還小,許多事都記不清了,心裡也就只剩下一些瑣碎的記憶碎片。”

蕭宇嘆息一聲,將晴雪擁入懷中。

晴雪順從地把頭抵在蕭宇胸前,靜靜地聆聽著那聲聲入耳的心跳。

纏綿悱惻間,那繞樑三日般美妙的琴音戛然而止,晴雪突然抬起了頭,那雙如水的眸子盯著蕭宇。

“戌時未到,今日的琴聲結束得早了些。”

“什麼戌時未到,什麼琴音……”

晴雪離開了蕭宇的胸口。

“小王爺昨日沒注意這琴聲嗎?”

這時,蕭宇才意識到昨日回來的時候,也聽到了琴聲,只是那時候他渾身疲累,又有許多事情,便沒有太在意這琴聲。

而今日,因為在湖心亭遇到張琴言的關係,他才對這琴聲感到格外的敏感。

晴雪笑道:“小王爺,這琴聲好聽嗎?”

“好聽。”

“小王爺可想見見琴師?”

“琴師?”

“沒錯,琴聲妙,人也是個妙人。”

“你說的可是張琴言?”

晴雪一臉驚訝:“小王爺,你……你知道張姊姊!”

“聽說過。”蕭宇眯眼望了望琴音傳來的大致方向,追問道,“晴雪,她一直住在柳香苑!他是何時搬來的!我怎不知?”

晴雪想了想:“奴婢也不知道,其實……奴婢和張姊姊是在小王爺離家失蹤後才認識的。

“那些時日,奴婢牽掛著小王爺,總是茶不思飯不想,一天到晚心緒不寧,有一日奴婢在外面的連廊裡發呆,恰好遇到了張姊姊,她見奴婢心事重重,就與奴婢聊天解悶。

“她告訴奴婢她是樂師,會用琴音調解人的心緒。那日裡就給奴婢彈奏了一曲,奴婢頓感心緒放鬆了許多。

“一來二去,奴婢與那張姊姊便熟識了,也常在一起說體己話。張姊姊為了緩解奴婢的心緒,就與奴婢約定每日酉時到戌時之間,她都會在房內撫琴,若奴婢心緒不寧之時,便可在廊道下聽一聽。”

蕭宇驚愕:“我竟然不知道會有如此之事,看來我也該謝謝她。”

“小王爺,奴婢斗膽有個不情之請。”

“張琴言想見我?”

“小王爺都猜到了!”晴雪解釋道,“其實都是奴婢的不好,那些時日奴婢因為想念小王爺,就總是在張姊姊面前嘮叨小王爺,奴婢知道妄議主君是天大的罪過……”

蕭宇打斷了她的話:“晴雪,莫提這些了,見見也無妨。”

“張姊姊可是一位大美人。”

提到張琴言的時候,晴雪的眼裡似乎還有亮光。

蕭宇不禁輕嘆一聲,真是個單純的傻丫頭。

這時,他又想起了今日在湖心亭裡的時候,潘鐸與自己的那段對話。

說的似乎都有道理,但蕭宇自信滿滿,不以為意,而他不可否認的是,這位女琴師身上似乎真有著某種魔力……或者魅術,她總能讓男人為她而著迷。

先前,當琴音響起之時,蕭宇腦海中首先出現的就是張琴言撫琴時的畫面。

再看晴雪此時的健談爛漫,不可否認張琴言果然是有一些手段的,就如晴雪這般單純的心計,恐怕早已被那女子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若她只是個“心機婊”,蕭宇並不在意。

以蕭宇隱藏之深的心思,他何嘗會怕一個“心機婊”呢,在他手裡大不了也只是個玩夠了可以隨便一扔的“玩具”。

但蕭宇考慮的卻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這個實屬絕色的張琴言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江夏王府,出現在蕭宇面前,她到底有何企圖。

而她的身後又是誰,又是哪股勢力,她的底細又是如何……

“小王爺,估計晚膳正備著呢?回去也無事,不如現在就跟奴婢去見見那位大美人兒如何?”晴雪回頭俏皮地一笑。

“你就不怕我喜舊厭新,不要你了?”

晴雪轉頭俏皮地伸了伸舌頭:“小王爺是如何之人,晴雪心裡有數。”

……

臺城,含章殿,已上華燈。

面對滿桌豐盛的菜餚,蕭玉衡卻覺得食同嚼蠟,各地雪片般的奏報一夜之間相繼傳到了宮中,說不盡的壞訊息讓他食不甘味。

端午汛錢塘江堤毀田淹,四個郡縣受了大災,十數萬百姓無家可歸,變成流民。

與此相反,郢州大旱,整整七個郡,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蜀中又起地震,成都北門倒塌,城中房舍毀壞不計其數,傷亡暫不詳焉。

而最讓蕭玉衡頭疼的還是昨日午後回到臺城,接南徐州刺史裴書業八百里急報。

北魏十萬大軍已經在彭城到馬頭一線集結,似乎有再次進攻壽春的打算。

而與急報同時送達的還有一份來自裴書業的辭呈。

信中言之鑿鑿,裴書業雖身領南徐州刺史之職,但他臥於病榻時日已久,眼看就到了油盡燈枯之際,以他如今殘軀,顯然是無法再震懾山東各路魏軍。

蕭玉衡早些時候已命直閣將軍裴植北上,代表皇帝探望裴老刺史病情,同時早日擬定得力之臣接替裴書業也已經迫在眉睫。

到底要派誰去頂替裴書業才是上上人選呢?這讓蕭玉衡犯了難。

在太極殿議政之時,看著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他突然覺得朝廷已經到了無人可用的境地。

他心中曾經想到的幾個人選此時統統不在這裡,殺的殺,流的流。

他開始有些後悔了,後悔永豐朝這三年中他殺了那麼多先帝的肱骨之臣。若他們都還在,他在用人選將上就不會如此的捉襟見肘了吧!

那時他看向了裴睿,看向了王茂,夏侯詳,甚至看向了久不知兵,身子已經發福的鄭邵叔。

但思慮再三,卻沒有一個適合出任南徐州的人選。

裴睿是帥才,善指揮大軍機動作戰,迂迴包抄,擅於出奇攻堅是他的強項,放於一州一地,反而束縛了“韋虎”的手腳。

王茂知兵,有謀略,擅治軍,但戰陣廝殺謹慎有餘,而膽氣不足,擅穩紮穩打,面對北魏騎兵,他的性格容易貽誤戰機。

夏侯詳可獨當一面,但蕭玉衡並不信任他……

而鄭邵叔,大腹便便,蕭玉衡都懷疑早無膽氣的他還能不能上馬打仗。

蕭玉衡放下碗筷,自桌案上站了起來。

周圍侍候的內官宮人見狀紛紛下跪,看來這一餐皇帝吃的是並不滿意了,不知道這次又該是誰倒黴了。

高內官走到蕭玉衡身前,彎腰道:“陛下,若是御膳不合口味的話,老奴讓御膳房重新來做就是了。”

蕭玉衡卻出奇地沒有發火,他看了看滿桌豐盛菜餚,搖搖頭:“非御膳之故,國事艱難,山珍海味,朕食之也無味。內憂外患不斷,朕怎可再如此奢靡,明日起,朕一日只食兩餐,膳食從簡。”

高內官有些不敢相信這是皇帝嘴裡說出的話,他愣了半晌才彎腰稱“喏”。

蕭玉衡離開坐榻,走向身側不遠處那面《寒江獨釣圖》,似乎體會到當年他的父皇在這寢宮中放置此面屏風的用意。

為君者高處不勝寒,卻也是孤家寡人……

他走到了屏風的背面,原本貼得密密麻麻的人名紙條,現在已經沒有了大半,僅存的那些也被他用硃筆或黑筆來回勾畫。

三年了……

這三年多的時間裡他都做了些什麼?殺人時的快感尚在,但殺完了呢?

遇事之前他何曾想過那些被殺的皇親重臣在此無人可用之際,才顯得彌足珍貴,而朝堂上那些蠅營狗苟之人,溜鬚拍馬還行,卻沒有幾人能為他抉擇國事。

而這三年多來,在政事上他唯一倚靠的卻是個女子,他的阿姊,永寧長公主。

他無法想象,在他整日胡鬧,以殺人取樂的時候,他的阿姊是如何穩定住朝局,能讓這千瘡百孔的王朝正常執行。

但他多久沒見他的阿姊了,似乎已有許多個時日了,自那晚他要輕薄她之日算起,她便再也沒有入過宮,也再也沒有參與過朝政。

或許他們在相互賭氣,沒有人願意讓出那一步,他甚至在御前會議上大放厥詞,朝堂上沒有長公主,他這位皇帝依舊可以得心應手。

但此時……看似風調雨順的永豐三年,必定要變得多災多難,而最大的威脅不是天災,而是北方那窺伺自己已久的餓狼。

蕭玉衡想到這裡,他離開了這座宮室,向外走去。

“陛下!您要上哪兒啊!”高內官在後面跟著喊道。

“朕要去見一個人!”

高內官快步跟到了年輕皇帝的身後,勸告道:“陛下想見何人?讓老奴去召便是,何故親自前去,陛下,您是天子,天下的共主!”

蕭玉衡不理會他,繼續大步向外走去。

高內官趕忙左右張羅,讓下人們快去預備天子儀仗步輦。

含章殿裡一時亂作一團,沒有人真的清楚皇帝想要去哪兒,更沒有人斗膽去問。

蕭玉衡走出大殿,下了階梯,見自己的龍輦和儀仗已經在下面等候,他卻繞開了這些徑直往含章門走去。

高內官有些拿不準了,他招招手還是讓皇帝儀仗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跟著。

自己則挺著肥胖的身軀跟了過去,嘴裡苦口婆心道:“陛下!陛下!你到底要去何處?宮門早已關閉,按制非緊急軍情,是不能輕易開啟的!”

蕭玉衡心事重重,高內官的勸告似乎並未傳入他的耳中。

但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一臉茫然地望著月色下的老內官以及跟在後面的儀仗、侍衛還有宮女。

他臉上緩緩露出不悅:“你們跟著我做甚?”

“陛下,您到底想要見誰啊!老奴去召他來就是了!”

“朕的皇叔……若朕不去,他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