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張的空氣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那些餓得半死的饑民只要還能動的,都離開了他們原本待著的地方,如潮蟻一般向著馬車圍了過來。

護院們紛紛看向了蕭宇,等待主人的命令。

蕭宇心急如焚,而晴雪還是茫然不知地站在那群孩童之中。

“晴雪!快回來!”蕭宇喊道。

“小王爺,這小女娃要我跟她走!”晴雪的一隻手已經被那個小女娃牽著了。

蕭宇越發地揪心,兩人相距一段距離。

他想要過去拉晴雪離開,幾個年老的饑民自兩側的路旁紛紛迎了過去,擋住了他的去路,十幾只破碗都紛紛伸到了他的面前。

“郎君心慈,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半截入土的老傢伙吧,給我們些吃食就行!”

“再沒有口吃的,我們都活不成了,求阿郎可憐可憐啊!”

對這些人,蕭宇根本應接不暇了,他身上本無錢物,更沒有吃食。

他雖然焦急,但他還是耐心地去解釋。

但他的解釋卻無人去聽。

所有人都認為這個能給那些孩童施捨吃食的貴公子,也能給他們這些體弱老者一口飯吃。

這裡沒有人肯相信他的解釋,因為他穿的是綾羅綢緞,這裡他最有錢,他既然能給別人施捨那也一定能給我施捨。

若他不施捨,他就是個壞種!估計很多饑民都是如此想的吧。

蕭宇就這樣在這滾滾人流中如一夜孤帆隨意飄蕩,若不是兩名護院及時擠到了他的跟前,恐怕他身上的衣服早就被人撕碎扯光。

而其他的家丁護院也紛紛提高警惕,手提哨棒緊緊守在了馬車跟前,不停驅趕著那些想要靠近馬車的饑民。

這時馬車內傳來了駙馬都尉潘鐸的叫聲:“蕭大郎,你和你的奴婢都傻了不成,不聽我之言,吃虧在眼前!趕緊上車,離開這裡才是正道。”

蕭宇沒有搭理他,難道他不想離開嗎?眼看饑民越聚越多,他根本分身乏術。

除了他這邊,不遠處的晴雪也感到了害怕。

一大群饑民將他和那些孩子圍在中間,他手中的食盒已經被人搶去了。

好在有張護院在他身旁,暫時尚能保他周全。

混亂中,蕭宇心中越發感到不安,似乎有人混在饑民當中,想要渾水摸魚。

既然衝不過去,蕭宇不得不對著張護院大喊。

“張勇!張勇!把晴雪給我帶回來!”

張勇正要答應,不知為什麼他的身子突然一矮,就消失在了混亂人群中。

蕭宇心中大駭,他的直覺似乎應驗了。

他敏銳地覺察到了,就在張勇原先站立位置後面,有一個面容猥瑣的乾瘦男人,他的手裡拿著一塊帶血的大石塊。

他衝著蕭宇這邊一咧嘴,露出滿嘴焦黃的爛牙,手中石塊在空中舉了舉,似乎在向蕭宇挑釁又像是在炫耀,他把那個大個子護院一石頭砸倒了。

緊接著,又聽到晴雪發出一陣尖叫,混亂中她突然被人從後面攔腰抱了起來,兩個不似饑民的漢子拖抱著她就往遠處走。

其中一個漢子對著饑民咆哮一聲,饑民害怕便立馬散去了。

見此情景,蕭宇大腦一片空白。

朗朗乾坤,天子腳下,就有人敢搶江夏王世子的女人,這未免太誇張了吧!

“蕭大郎,你還在愣什麼!你娘子被人搶走啦!”

潘鐸躲在廂車裡焦急地大喊道,他隨即一腳踢開一個想要鑽進廂車的饑民,趕忙將車門車窗關嚴鎖死了。

而這時的蕭宇,耳朵裡嗡嗡直響,謙和、禮貌,對人耐心地解釋,這些他都做不到了。

在這個弱肉強食、是非顛倒的黑暗時代,一個好人是活不下去的,他會被時代的洪流無情吞沒。

“快救晴雪!”蕭宇撕心般地喊道。

一半以上的家丁護院甩開了之前糾纏的饑民,紛紛向他們的主人靠攏。

肢體的衝撞必然引起了流血,不停有人在衝突中倒地,又被同伴無情地踐踏,卻沒人在意那些倒地之人的死活。

蕭宇推開了一個一直糾纏著自己,並不斷訴說自己失去家園後悲慘生活的老者,立馬引來了對方怨毒的目光,祈求變成了惡毒的咒罵。

但蕭宇根本無暇理會,在護院的幫助下,他即將衝破那道缺口。

而在不遠處,晴雪已經被兩個不似饑民的漢子拖拽出好遠,她花容失色,哭喊著小王爺的名字,手腳不停地反抗,卻全然無力掙脫。

一個小女娃就那麼一邊哭,一邊跟在晴雪身後,她不明白這位好心的阿秭到底犯了什麼錯,被壞人這般拖拽。

她忍不住上前用無力的小手捶打了幾下一個壞人,卻被對方一腳踢開。

“去你的!”

就在不遠處,被這嗚泱泱突如其來的饑民嚇壞了的那群孩童這時候也終於回過神來了。

他們見到自家小妹被個大人一腳踢倒。

“阿衡被那個壞人踢倒啦!”

“別讓他們搶走了晴雪阿秭!”

他們本是孩童,即使本就虛弱,但他們還是衝過去,對著那兩個男人又打又咬,疼得對方哇哇大叫,但如何甩都甩不脫這些倔強的小娃子。

一個歲數很小的女娃就那麼跟在他們身後,一邊抹眼淚一邊跟著。

一個稍大的男娃正抱著一個壞人的大腿,他回頭對跟在最後面的小女娃喊道:“阿葉,你快去喊阿叔!讓阿叔帶人來。”

小女娃聽後,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扭頭就往回跑,但沒跑兩步她就跌倒在了地上,但她馬上就爬起來,忍著膝蓋的疼痛繼續往家的方向跑去。

這一切都被蕭宇看在了眼裡,對這些孩子他多少還是懷著感激的,但指望這些孩子終歸還是對付不了那兩個惡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傳進了蕭宇耳中。

“小王爺……我來了……”

蕭宇抬頭一看,只見張護院搖搖晃晃地又站了起來。

哨棒拄地,腦袋晃了晃,鮮血仍舊順著他的額頭直往下流,但他根本無暇在意這些。

他本就身體高大,體壯如牛,只見他怒吼一聲,水中哨棒一掃,將一眾饑民掃倒在地。

蕭宇眼前再無阻攔,留出一片開闊地。

“小王爺,奴才頂著,快救晴雪姑娘!”

“他們頂著,你隨我一起!”

眼見著晴雪被兩人拖拽著就要消失在一處殘垣後面,蕭宇心急如焚。

他拋下還沒從饑民中脫身的張護院,疾跑了幾步,卻又被一個瘦小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那人正是用石頭砸倒張護院的猥瑣男人。

“上哪兒去啊,小郎君?”

蕭宇不願與他做過多糾纏:“滾開,老子待會兒再收拾你!”

“他說要收拾我?你們聽到了嗎?他說要收拾我!”猥瑣男人臉上露出驚奇的表情。

他話一說完,周圍立馬傳來了一陣鬨堂大笑。

蕭宇這才意識到這裡並非只有他一人。

大約有二三十個穿著各異卻都邋遢的男子正分散站於殘垣斷壁之間,他們的臉上都帶著嘲弄的笑容。

“在我的地盤說收拾我,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看在你目光短淺,年少無知,今日我就不與你計較,你們走吧!那小女郎就當是你們今天的過路費了。我知道你們大戶人家也不缺一兩個這樣的女婢,回頭再多采買幾個就是了。”

就這一句話,將蕭宇心中怒火徹底激起。

“我殺了你!”

他一拳就向猥瑣男人胸口猛砸而去。

對方嘿嘿一笑,他身材瘦小,卻如猿猴一般輕靈,他一個側身便毫不費力地躲過了蕭宇的一拳。

對方似乎還是不生氣,他嬉皮笑臉道:“小郎君有氣,我等理解,奪人所愛確實不好,但請郎君諒解,那小女郎真的是俊俏,心地也好,若給我當個夫人……”

“我打死你!”

蕭宇心中暴怒,他連續又出了幾拳,但都被對方輕易避讓了過去。

而遠處晴雪的哭號聲越來越遠,蕭宇越發地亂了分寸。

猥瑣男人大約看出了些眉目,又道:“我算看出來,你與那小女郎有情,若她真做了我夫人,整日裡對你這個繡花枕頭朝思暮想,那我也就成了個冤大頭了。

“若想要回那小女郎也可,不如和我做筆生意,只要你給我運一車的黃金,外加十名姿色出眾的美人兒,暮鼓之前送到這裡,我就將那小女郎送還予你……但是,我兄弟們早就飢不擇食了,就怕你到時候來領她,你都得嫌棄她。”

抽身而來的張勇聽後大怒,他手中哨棒向著猥瑣男人劈頭猛砸而來。

對方冷冷一笑,一個就地閃身,躲過了沉重哨棒,哨棒落地,原地砸出了一個大坑。

“我與你主人談事,你卻找死!”

只見猥瑣男人自殘壁處隨意抓起一塊殘磚就往張護院頭上扔去。

張護院本就後腦受傷,此時看東西仍舊模糊,他隱約看見一個東西向他砸來卻來不及躲閃。

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高大身軀轟然墜地。

猥瑣男人冷笑一聲:“這怨不得我,他是自找的。”

周圍傳來了一陣附和之聲:“對,就是這理兒,這怨不得我們大哥!”

蕭宇氣得渾身顫抖,他拿起張護院落地的哨棒,在半空中舞出了個槍花。

他閉上眼,他似乎看到多年前,這個身體的原本主人在接受劉伯宣傳授槍法時的情景。

幾處當時無法悟透的槍訣,就在這一刻似乎一下子豁然開朗。

他以棍為槍,作進攻狀。

猥瑣男人見蕭宇那架勢似槍非槍,似棍非棍,心中大為鄙夷。

“若小郎君想動真格的,某就奉陪到底,那就怨不得某心黑手狠了。”

猥瑣男人衝著一旁的弟兄施了個眼色,一把齊軍制式的環首刀拋在了空中。

猥瑣男人飛身接住,便向著蕭宇槍法的命門處攻來,他已經下了殺心。

……

一群衣著襤褸的男人拿著木棍鋤頭出現在了泥濘的道路上,在前面領路的是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女娃。

這幅場景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它確實如此存在。

“阿葉,到底要我們去救什麼人啊?阿叔……阿叔沒聽明白。”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一臉困惑,他語調輕柔,與他那人高馬大的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阿葉才剛剛三歲,她說話似乎還不是很利索。

他哭著跑回家中找到阿叔,好像是說家中某個阿姊被青州幫的那撥人給欺負了。

被青州幫欺負那怎麼得了,自南歸以來,這來自兩個州的僑民就不對付,誰都想壓對方一頭,根源就是朝廷對兩州流民分配和安置不均所造成的。

鬧到最後,雙方就因土地問題發生了火拼,最後還死了不少人,他們便變成仇人。

再怎麼說,自家人被欺負了,總得找回場子。

出發時的義憤填膺,摩拳擦掌,但一幫人走到了人家的地盤,卻又心虛了起來。

聽說那個青州幫的頭目,叫東方老的那個,可不是泛泛之輩,他當過兵,在戰場上殺過真人,光這一點就甩那些只跟鋤頭和土地打過交道的莊稼漢強太多了。

太陽漸漸西偏了,將一眾男人們的身影拉得老長,遠遠看去還顯得有些奇怪。

走著走著,這些人就停住了腳步。

一撥自家的小娃正蹲在路邊玩著泥土蛋兒。

他們看到這一群家中的阿叔阿公,並不感到驚奇,似乎對此早已司空見慣。

“阿葉,你怎能現在才回來?”那個年齡稍大的孩子不滿地問道。

“阿叔說了,人多力量大。”小女娃這句卻說得清楚。

為首壯漢走上前去,蹲在正玩泥巴玩得高興的小男娃旁邊。

“阿狗,先前阿葉說的哪個阿姊被青州幫的人怎麼了……”

“天愍叔,你又來晚了,怎麼每次都是架都打完了,你才來呢?晴雪阿姊都被我們救回來了。”叫阿狗的男娃鄙夷道。

魚天愍他憨憨地一笑,他本是農戶出身,雖然高大健壯,但他一點兒不好鬥,有事喜歡與人講道理。

“晴雪阿姊是誰啊?”

“晴雪阿姊就是晴雪阿姊,她比畫裡的天仙還漂亮,她給我們吃食,還幫阿國重新挽了髮髻,她挽得可好看了。”一個小女孩兒說道。

“那……那位晴雪阿秭呢?”魚天愍更加好奇起來。

“去阿國的家裡了。”

“哦……”

“對了……那青州幫的人呢?”

“他們打不過蕭郎君,都跑了,是我們把晴雪阿姊給救出來的。”

“原來如此。”

魚天愍半信半疑地點點頭,這幫小鬼頭的話有幾句可以當真,他心裡是有數的。

值得慶幸的是今天又不用再打架了。

他將阿葉捧起來放在了肩頭,其他的孩子也跟著自己的叔伯們轉身往家走。

傍晚的夕陽就在他們的身後,為他們鍍上了一層暖洋洋的金黃。

雖然每天依舊吃不飽,但他們卻依舊努力生活,希望明天依舊還是平平安安的一天。

……

不久之後,一輛馬車載著一位郎中來到了阿國家中,和善的老郎中為阿國生病的阿母診脈並開下了一副處方。

“郎中阿爺,這藥方很貴吧!阿國沒錢。”

郎中和煦地一笑:“阿囡,需要抓藥儘管來阿爺的藥鋪,阿爺的藥鋪就在附近的化義裡,就說找薛郎中,便有人為你指路,阿爺不收錢。”

“謝謝阿爺。”

小女娃說罷,他走到門外坐到了一塊大石頭上,託著腮望向了天邊的晚霞。

那晚霞就如晴雪阿姊的腮紅一般好看,還有那個叫蕭郎君的哥哥,他也是個好人。

希望好人都有好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