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剛剛大亮。

江夏王府的府門外就響起了“咣咣咣”的敲門聲,門房老周睡眼惺忪地走出了屋門。

一大早就有人這麼敲門,這還真是個稀罕事。

老周打了個呵欠,不耐煩地走到門前,嚷嚷道::“誰啊!來了,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就敢如此放肆!”

老門房原想這敲門聲就像討命鬼一樣,肯定又是住在春和坊的那群僑民,聽到小王爺回來的信兒,上門又來找他家小王爺要錢來了,正想罵兩句難聽話。

誰知一開門,一個踩著木屐的腳就伸進來了,再一看是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推著門就把他往裡擠。

老門房氣得真想大罵,卻一下子看清了來者的那張臉。

到嘴裡的髒話趕忙又都嚥了回去,轉為了低眉順目,順便討好般地喊了句“駙馬都尉”。

潘鐸看了老週一眼,腳下卻不停步,大步往裡走,嘴裡卻問道:“蕭大郎回來了?”

老門房起先沒反應過來誰是蕭大郎,想明白了才趕緊跟了幾步。

“駙馬,小王爺回來了,昨天都酉時初了才回來,是小人給小王爺開的門,小的那會兒差點兒都認不得了……”

“行了,別跟著了,我認得路!”

潘鐸不想聽他囉嗦,趕忙把他打發了,沿著石板路一直往府院深處走去。

他一路走得急,路上遇到的家僕女使向他行禮問候,他都一概不理,一路走到了鳳鳴閣。

他知道江夏王府佔地再大,蕭宇也就只佔著鳳鳴閣那一點兒地方。

這時,鳳鳴閣的大門剛剛敞開,幾個女侍拿著竹籃正要往外走,見潘駙馬風風火火地來了,站做一排福身行禮。

“蕭大郎呢?”潘鐸有些急不可耐。

幾個女侍互相看了看彼此,幾人捂嘴偷笑,臉上泛出紅暈。

一名女侍道:“駙馬,您來早了,小王爺還沒起床呢!”

其他兩個都點點頭,臉色笑意別有深意。

“還沒起床?”

潘鐸瞪大了眼睛,他本就心急,抬頭一看天,天才剛剛亮,時間似乎是有些早……

但他知道蕭宇可不是個愛睡懶覺的人,又急匆匆地想往裡闖。

“不行,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睡,他該去……去湖邊跑步去了,要不也得幫我喂喂錦鯉什麼的,我去叫他起床!”

幾個女使都著了慌,他們知道這駙馬都尉的脾性,他人不壞,對下人也沒什麼架子,就是老做些讓人覺得出格的事。

一個年紀大些的伸手就要攔:“駙馬,小王爺難得睡個好覺,您就別去打攪了,您先去湖心亭那邊轉轉,去看看您的錦鯉?”

“不讓我進去……”潘鐸皺皺眉,眼睛一轉,推開女使就往裡闖,“裡面肯定有鬼!”

一時間整個鳳鳴閣吵吵鬧鬧,雞犬不寧。

好多人都紛紛出來阻攔,包括崔管事,面具都沒帶好,就硬著頭皮出來阻撓。

潘鐸站在院中和一眾鳳鳴閣僕從們對峙著,大叫道:“快說,你們有何圖謀,你們到底把蕭大郎怎麼了!”

對峙那邊,崔管事整好了面具,一嘴苦口婆心:“輕些,輕些,駙馬,我們能有什麼企圖?小王爺還未起身,讓他多睡一會兒!”

潘鐸將眼前果盤中的一個蜜桃擲向了崔管事:“我可不信,我得親看!”

崔管事一下子躲過了蜜桃,從後面追去,嘴裡還喊著“莫去”。

潘鐸知道蕭宇臥房,他腳下木屐“嗒嗒”作響,三步並作兩步就來到門前。

剛想推門,房門卻被開啟了。

只見晴雪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前,她披散著長髮,上身就穿了一件貼身小衣,外罩一件若隱若現的輕絲睡袍,小巧的肚臍,玲瓏的腰肢盡收眼底。

潘鐸見晴雪如此穿著,不禁血脈噴張,看著就要流鼻血。

晴雪似乎還在一種似夢似醒的狀態,她搓了搓眼:“誰啊,大清早……”

她微眯的眼中看見潘鐸正望著自己流鼻血,這時候才清醒過來,她趕忙護住自己的胸口,反手關上了房門。

潘鐸愣了半晌,滿腦子裡都是剛剛晴雪細挑的腰肢,緩緩回過身去,卻見崔管事帶著一眾僕從正一臉怨氣地站在他的面前。

“知道怎麼回事了吧!請駙馬爺移步他處!”

潘鐸咧咧嘴,用袖口胡亂抹了把鼻血。

“我……我還沒吃飯……”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潘鐸終於被允許進入到蕭宇的寢間。

潘鐸站在那裡,抽了抽鼻子,眼睛卻一直望著天花板,路在木屐外面的左腳大腳趾頭似乎一直都在摳啊摳。

晴雪已經穿好了衣服,卻沒有梳頭,他像一位溫柔體貼的妻子一樣,正在細心地為蕭宇挑選著當日的服飾。

潘鐸皺了皺眉,有意無意地瞥了蕭宇一眼,卻隱約見到他輕薄絲衣下捆綁的繃帶。

“你受傷了,何時的事情。”潘鐸問。

“就在昨天,皇家獵場,從馬上摔下來了,被踩斷了幾根肋骨。”

“沒找太醫來看?”

“找什麼太醫,太醫診費很貴的,昨晚崔管事去請的薛郎中,分文未取。”

潘鐸又抽了抽鼻子:“找個鄉下郎中?你江夏王府又不缺錢,還怕省下那點兒診費?”

“該省則省,以後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

潘鐸冷哼一聲:“錢都用在春和坊了吧!皇帝都不管的事,你管?”

蕭宇笑了笑,他對著銅鏡看了看,晴雪已經為他梳好了頭,結好發冠。

“替我父王還些人情債,我父王也是應允了的。”蕭宇轉頭,話風也跟著一轉,“怎麼想起來到我這裡來了?”

“你這裡?”潘鐸上下打量了一番房間,“這裡原本可是我的臥房,如今變成了你倆狼狽為奸的地方了。”

晴雪臉上一陣羞紅,她垂著眼簾,低下了頭。

潘鐸原本只是一句玩笑,卻想不到晴雪臉皮如此之薄,不禁也感到有些尷尬。

蕭宇站起了身,顯然背傷讓他活動還不是那麼的自如。

“姊夫,外面天氣好,陪我去湖邊走走,看看那萬條錦鯉。”

“那好,許久未見,一起走走。”

……

這日天氣不錯,趁著太陽還沒變得毒辣之前,兩人沿著湖畔散步。

湖心亭裡有府上的樂師練習樂譜,一時琴音嫋嫋,絲竹入耳,讓人心靜。

起初兩人都不言語,各自似乎想著各自的心事。

蕭宇不願提起被關禁中的經歷,也不願提起蕭煒、蕭玉蓉被人利用,發動政變,他總覺得這些事情與一貫放浪形骸的潘鐸沒有半點關係。

只是偶爾說兩句昨日在皇家林苑裡的所見所聞。

“昨日你為何沒去?若你在場,我也不會覺得身邊沒人說話了。”

“你知道我素來不喜歡那種場合,他……他又無端殺人了不是?”潘鐸語調似乎有些不屑。

“他是君,我們是臣,臣背地裡議論君,總是不好的事情吧!”

“哼,蕭大郎,在大牢裡關了幾日,出來說話都如此謹慎了,真不像你。”

蕭宇苦笑,望著湖心亭,喃喃道:“差點兒真回不來了……對了,這些時日未見,不知姊夫都做了什麼,又去哪兒寄情山水去了。”

“呵呵……真讓你給說對了,之後我來找過你幾遭,第一次是在你無端失蹤的第二天,府門外都被官兵包圍了,我見形式不好,便知你又闖禍了,彌天大禍!”

蕭宇苦笑著搖搖頭。

潘鐸繼續說:“我那時真是著急,長公主幾日都未回府,我也不好進宮找他,我就四方打聽,都沒你的訊息,再然後我就去找朱彥和。”

“你找過朱異?”蕭宇愕然。

“找過,彥和兄說你無礙,留在宮中住幾天,後面的他來運作,我便信了他,好在找他的第二天,府門外計程車兵就都撤了回去,我便也放了心。”

“原本以為你很快就回來,我就每日都來看一看,你府上門檻都快被我給踩壞了。”

“如此頻繁,不知是擔心我吧!還有他事?”

“嘿嘿……還記得我跟你提過的盧龍山望江閣詩會,讓你給忘了嗎?最終也是沒等上。”

“罪過,罪過……”蕭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錯過了,錯過了,詩會如何,都有何人參加,其實我一直想看看如何曲水流觴,真可惜……最後可有好的作品問世?若有,念上一兩首,你我也好品鑑品鑑。”

不知為什麼,潘鐸見蕭宇此事的模樣,總感覺他臉色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似乎蕭宇一眼便看出了他那日想不出好詩句的窘態。

“蕭大郎,你欠我的那三首詩呢?何時給我,就像那日在範彥龍草堂所作的那種一樣,能……能裝逼的那種!”

蕭宇樂了樂,“裝逼”這個並不是屬於這個年代的詞語已經被這潘駙馬活學活用。

“望江樓……”蕭宇望著湖心沉思了片刻。

此時他確實想找首詩詞在潘鐸面前裝一裝,但望著晨起的湖岸卻無感。

腦海中卻想起了唐朝溫庭筠的一首《望江南》,但那意境似乎更切合女子,更切合昨日離別再見的晴雪。

他默唸道: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唸完這些,他的思緒竟然還停留在昨日傍晚,夕陽下與晴雪久別重逢的場景。

他沒有注意一旁的潘鐸正在默默背記。

片刻之後,潘鐸突然道:“不對啊?這明明是一首小女兒情懷的詩,你……你如何做得?”

蕭宇挑挑眉毛:“我何時說過是我作的?”

“你啊……”潘鐸還是不信,他搖搖頭,“但也不失佳句,就是那句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那意境,就是小謝(謝佻)在世,或許也做不出如此佳句,但在你看來,卻是信手拈來。”

“不信便不信,呵呵……”

蕭宇笑著繼續往前走去,前方不遠處便是通向湖心亭的迴廊。

日頭淺淺毒了起來,樹梢上響起了蟬鳴聲。

兩人一起向著湖心亭那邊走去。

湖心亭中,一名女琴師正背對著他們在桌案上撫琴,琴聲如涓涓細流,沁人心脾。

潘鐸精通音律,也不禁心向神往,但見琴師背影纖柔,舉止間透著別樣的高雅,不禁問道:“府上有如此妙人,為何以前從未見過?”

蕭宇愣了愣,他整日裡呆在鳳鳴閣中,對管竹絲樂並無太大興趣,只知道府上有樂師舞姬,卻總因各種事由想不起來“尋歡作樂”,這倩影曼妙的樂師他竟從未見過。

“不妨到近處看看……”

潘鐸搖搖頭:“走得太近,只怕影響到樂師,也便彈不出如此妙音了。”

蕭宇心裡略顯失望,他說那句話只是想找個由頭湊到近前看看那樂師的樣貌,誰知潘鐸對那女樂師卻無半分的好奇。

然而就在這時候,琴聲戛然而止。

女樂師款款起身,收拾起自己的物品,她微一轉身,見到兩位風神俊秀的貴公子正站在不遠處的連廊中望著自己,她不禁低下了頭去,嬌羞地給兩人福了個身。

潘鐸朗聲笑著對蕭宇打趣道:“我就說嗎?琴音只可遠聽而不可近觀,打攪到女郎了,別再無那三千妙音了。”

蕭宇不懂這些,也只是應和道:“打攪女郎了,實在抱歉。”

女樂師嬌羞地笑了笑,柔和的鵝蛋臉色泛出淡淡紅潤,嘴角的酒窩若隱若現。

“沒……沒有……此時恰巧便是奴回去的時辰了……”

“為何以往沒聽過女郎在此彈琴?”

“以往?”女樂師臉色泛起了一抹詫異,“奴每日都會來此……”

蕭宇上前兩步:“那便奇了怪了,我常常在此經過,有時見過舞姬在岸邊練舞,卻未聞女郎湖亭撫琴。”

女樂師遲疑了片刻:“師傅不讓……”

“為何不讓?”

“師傅怕奴彈不好,擾到了小王爺。”

蕭宇覺得好笑,他與跟過來的潘鐸對視了一眼。

那女樂師輕輕咬了咬嘴唇,繼續道:“所以每日裡奴只敢在小王爺不會出現在湖邊的時候過來彈琴,這些時日,我聽姐妹們說小王爺出門在外,才敢大著膽子到這湖心亭彈奏一會兒。”

蕭宇笑道:“就這麼怕小王爺聽到?我想小王爺若是聽到了的話,他不會說你彈得不好。”

“謝謝郎君誇獎。”

女樂師臉上笑容綻開了,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嬌豔奪目。

看來,這位樂師尚不知道他這位小王爺昨日已經回府了。

“敢問女郎芳名?”

“奴叫張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