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竹林間隱約已經可以看到了一個清幽雅緻的小院,院前的竹橋下一股清泉緩緩流過,給這恬淡靜雅之地增添了些許的活潑。

春意盎然,如此美景,本應讓人心情舒暢。

但晴雪看上去卻沒有這份雅興,她抬頭看了看天。

雷雨過後,烏雲已經散去,老天爺像開玩笑一般又露出了笑臉,暖陽撥雲而出。

她又低頭向前看去,林間小徑上,渾身溼漉漉的一老一少正在拄拐前行,那是小王爺和那位老道陶弘景。

他們談笑甚歡,似乎完全沒有被那突如其來的暴雨影響了心情。

只是這一路,小王爺似乎把她給忘了。

但晴雪並沒因此而惱怒生氣,她似乎從來都不曾看見過自己主人是那樣心情暢快地與人說笑,而不用去故意隱藏什麼。

若是小王爺每日如此,就是多挨崔管事幾頓藤條那又如何呢?

晴雪想到這裡,原本皺著的眉頭舒展了好多,那種發自內心的久違笑意也縈繞在她的臉龐。

“晴雪,你怎樣,還能跟得上嗎?”

晴雪搖搖頭。

“要不然我揹你吧!”

晴雪臉上一紅,一種說不出的嬌羞在她心底激盪開來。

“公……公子在說什麼,又再取笑奴婢了,奴婢其實一點兒不累,只是這一路好山好水,眼睛都看不過來了。”

晴雪嘴上雖然如此說,但她的雙腿確實已經痠疼得不行了。

身體的疲勞敵不過內心的幸福,這一刻她又有種如入雲端的輕快感,讓她走路也有了勁。

她是喜歡小王爺的。

但是……喜歡小王爺的何止她一個?王府上哪個少女不喜歡小王爺呢?

但她明白她只是個婢女。

小王爺金枝玉貴,早晚會娶一位世家千金,或者一位北朝的公主。

而自己卻永遠只能站在房外小心侍候。

但無論如何,只要小王爺高興她就高興,小王爺難過她也會跟著難過。

“那晴雪你快一些吧,就是前面的草堂了!一會兒夜風要是起了,那非得著涼不可。”

“喏,奴婢知道了。”

蕭宇隨著陶弘景來到小院前,裡面傳來了清雅的琴聲。

他原本以為的訪友是在建康城外廓熱鬧的裡坊之中,卻沒想到他會跟著陶弘景來到這城北的雞籠山中。

這一路足足就走了兩個時辰,真不知道今晚還能不能回到青溪那邊的王府。

只見陶弘景上前敲了敲門,片刻後,一童子便從門縫中探出半個身子。

問清來者身份後,童子便引著他們進了院中。

腳下是一條碎石路,整個院落靜雅整潔。

整個院落並不小,前後參差七八間房,只是大部分都被茂密的竹林給遮掩住了。

院落周圍還巧妙地安放著假山,假山下活水引入池塘,幾尾錦鯉自水底探出頭來。

蕭宇讚歎,有如此院落作為隱居之所,主人必定來歷不凡。

來路上,蕭宇曾向陶弘景打聽。

老道呵呵一笑,故作神秘地捋須道:“此乃彥龍小居,不足道哉!”

這個彥龍到底是何許人也呢?

蕭宇心中有些疑問,上一世自己少年時酷愛讀史,但對於這個“彥龍”他卻毫無印象。

或許這個“彥龍”早已湮滅在歷史的長河中,不會後人知道罷了。

越過前院,靠近廳堂,絲竹繞樑之聲越是清晰,可是一陣與之相悖的吵鬧聲也越發清楚。

蕭宇好奇,卻見陶弘景神色淡然,似乎並不在意。

童子拱手,讓三人自行進屋。

三人踏進大堂,房中吵鬧之聲戛然而止。

屋內眾人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溼漉漉的三人。

蕭宇也掃了眼大堂裡的眾人。

只見寬敞廳堂裡大約有六七個人,這些人年齡各不相同,有耄耋老者也有少年秀士,褒衣博帶,氣度非凡。

房中香霧繚繞,如人間仙境。

其中最引人注目者莫屬於窗旁那位撫琴的俊美男子。

男子面如冠日,膚白如脂,氣質優雅,卓爾不群,他只瞥了眼溼漉漉的三人,便又醉心於琴譜之上。

一側棋枰前,兩位白髮長者氣度雍容,正在落子手談。

剛才吵鬧聲來自於堂中的胡床。

幾人因爭吵而面紅耳赤,其中一人橫眉一凜,見陶弘景到來,“哼””了一聲,便奪門拂袖而去。

蕭宇正詫異之際,一位白麵老者就笑呵呵地拱手迎來:“哈哈……通明來晚矣,錯過之前的辯論。”

陶弘景指著拂袖而去的中年人問:“彥龍,子真是怎麼了?”

眾人哈哈大笑,也包括那兩個同樣面紅耳赤者。

“哈哈,別去管他,他就那性子,想開了就好。”老者說著又打量起了蕭宇和晴雪,“通明此來,不知還帶了兩位小友?”

陶弘景笑道:“哈哈,蕭郎君,這位就是我一路上說的那位舊友,範雲,範彥龍,南鄉舞陽人,前朝時做過宰相,封過雷城縣侯。”

“什麼宰相不宰相,範某如今一介布衣,隱居於此,了卻殘生罷了。”範雲擺擺手,捋著鬍子笑了笑,“只是……通明啊,如此才俊該先介紹他們才是。”

陶弘景撫須一笑:“我正想為各位引薦,這位是……蕭大郎……和晴雪姑娘。”

陶弘景說完總覺得有些不妥,總感覺少說了什麼。

其他人也等著下文,結果卻發現沒有了。

蕭宇並不在意,他向眾人一拱手:“在下蕭大郎,建康人士。”

那抱拳行禮,頗有江湖氣。

眾人見了也都面面相覷。

似乎在蕭宇身上散發出的氣質與這滿屋的文人墨客大不相同。

晴雪原想福身行禮,但見蕭宇那粗獷的樣子,一時沒憋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她打了一個噴嚏,又咳嗽了起來。

尷尬之餘,她卻無意間瞥到了那位正在入神撫琴的翩翩公子。

少女心中不禁一驚,方才的隨性自然瞬間便蕩然無存。

她一下子拘束了起來,低頭望著腳尖,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

範雲以為晴雪面子薄,剛下的失禮讓她有些難為情,再看三人渾身溼漉,狼狽不堪。

“哎呀,老夫真是老糊塗了,怎能讓貴客如此在這裡呢?來人,為三位準備換洗衣物,讓月兒去陪晴雪姑娘更衣。”

家僕趕忙答應,自門外來請三人。

出門時,蕭宇注意到晴雪表情似乎有些異樣,她變得謹慎規矩起來。

“晴雪,你怎麼了?”

晴雪眼眸有些閃躲:“沒……沒什麼呀!”

蕭宇將信將疑:“真的嗎?”

“奴婢……奴婢有些冷了……”

“快去吧!”

蕭宇皺皺眉,她看著晴雪跟隨一名婢女快步離開,好像有意要躲避什麼。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搖搖頭,隨著另一個家僕去了客房。

不多時,蕭宇便更換了一身長袍回到了大堂,他的衣物被家僕拿去烘烤。

這時他見到陶弘景早已回到了大堂,正坐在胡床上與人談論著什麼。

範雲起身招呼他過來坐下,於是蕭宇便坐在了範雲的旁邊。

只聽幾人正圍繞著天道變與不變的話題進行著某種奇怪的辯論。

想必這就是魏晉以來名士間的清談了。

蕭宇聽得雲山霧繞,有些似有道理,但細想又難免空洞,時間久了,他覺得有些犯困。

“小郎君,看你呵欠連篇,莫非覺得我等談資寡味,你另有高議?”一個心直口快的老者非要拉蕭宇加入辯論。

蕭宇哪懂這些,腦子裡斗大的清談概念都不存在,怎麼跟人說“三玄”呢?

好在他高中大學時學過哲學,也聽過一些辯論賽,“雞生蛋還是蛋生雞”那些無聊的東西誰能說明白,無非是詭辯罷了。

他也放得開,一些他想當然的理論加上近現代的一些名人格言,讓他在這辯論場上橫掃一片。

古人是沒聽過那些沒什麼章法和典故的新奇道理的,有些不能接受,但有些想想似乎也能發人深思。

就是這廝詭辯起來不給人留還口的餘地,直到把人說得啞口無言。

心急老者抱怨道:“此子詭辯耍賴,所言之事不通情理,與那先前離去的範子真實數同類,卻又詭異狡猾。”

陶弘景和範雲頷首而笑,這少年心中所想天馬行空,不拘典籍,卻又讓人說不出什麼,真是怪才。

而蕭宇本人就本著臉皮厚,把自己那些快忘光的書本知識結合著自己的杜撰在這裡大殺四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看你能把我怎麼樣的態度應對一切。

很快他便覺得清談是一件挺好玩的事情,起碼看著那些大儒為了駁倒自己抓耳撓腮的樣子就覺得好笑。

“這次不算,再換論題!”心急長者被駁得從胡床上跳了起來。

陶弘景和範雲相視一笑,範雲道:“今日到此,改日再議。我讓下人去準備酒菜,今夜溪邊亭閣,咱們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而這時,蕭宇這才想到時間已晚,眼看日落西山,而自先前晴雪離開就再沒見她回來。

他不免有些擔心,起身要去尋人,卻被人一把抓住。

抓他的正是方才被他辯得啞口無言的心急老者。

“小子哪去!再來與老朽說道說道!”

“不辯了,再辯你也說不過我。”

心急老者正要發作,

陶弘景問道:“蕭郎君,可是有事?”

“晴雪……我的侍女呢?這麼久都沒見她回來。”

眾人哈哈大笑,範雲拍了拍蕭宇的胳膊。

“蕭郎君放心,晴雪姑娘正與老朽的孫女在一起玩鬧。”

蕭宇稍稍寬心,但見天色將晚,回去恐怕城門已關,正在考慮今晚該如何對付。

就在這時,絲竹之聲停止。

只見撫琴的俊美男子離開了古琴,站到了窗旁去看那林間落日之景,他隨口道:

“山間落日晚霞紅,竹林悄然聞晚風。

驚鳴餘暉映山色,自是田園一點紅。”

大堂內眾人的目光都移到了那位俊美男子身上。

夕陽映照下,男子立於窗前,如一幅畫一般讓人久久不能回神。

蕭宇也覺得這衣袂翩翩的男子如神明般確是好看,有一種可遠觀而不敢褻瀆的感覺。

“至明兄,就這四句嗎?”先前性急老者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桌案前,已經揮墨寫下了這四句。

俊美男子細長的眉眼瞟了老者一眼:“佐公兄有強識之才,何必記下,若兄有好詩句,弟不妨將前四句贈予兄。”

蕭宇看向了那位性急老者,他默唸道“強識之才”……

有強識之才的,放眼這個年代,那必是他了。

當年丟失《五行志》四卷,卻能完本默寫下來的陸倕。

蕭宇看看範雲,又看看陸倕,想必那個拂袖而去的中年人就是提倡“無神論”者的範縝了。

再看看大堂的其餘幾人,那一個個必然都不是等閒之人了。

“至明兄有這興致,在下不才,心中也有一首詩,今就寫予眾人!拿筆來!”放言者是方才下棋的一位白衣秀士。

眾人跟隨白衣秀士來到書案前,白衣秀士略作沉思,下筆如神。

這時陶弘景碰了碰蕭宇的胳膊,道:“此乃蕭琛,蕭彥瑜也。”

“莫非……”蕭宇望了望陶弘景,“道長,莫非竟陵八友……”

“竟陵王都死去多年了,何來竟陵八友,不過是一群文人寄情山水罷了。”

兩人說到這裡,就聽那邊傳來一陣叫好之聲,但很快眾人又都沉默了下去。

陸倕心急,搶先念了出來。

“執手無還顧,別渚有西東。

荊吳眇何際,煙波千里通。

春筍方解籜,弱柳向低風。

相思將安寄,悵望南飛鴻。”

眾人開始思索整詩意境,久久不能明晰。

眾人不解,蕭宇淡然一笑。

他大概知道在這曾經的“竟陵八友”中最年幼的蕭琛在此做此詩用意為何,但這等聚會之時,拿出這詩就矯情了。

蕭宇的淡然一笑此時正被那俊美男子捕捉。

兩人四目相交,對方報以謙遜的微笑,蕭宇也笑著點頭作為回應。

眾人忘了時間,一個個又詩性大起,開始陸續作詩。

蕭宇哪懂這個,只是跟在眾人後面看個熱鬧。

別人點評,他也裝模作樣地點頭說好。

就在這時,蕭宇又給人捏住了胳膊,一看又是那心急的陸倕,蕭宇感覺真是與他犯衝。

“小子,別老說人家詩好,你倒也做兩首讓老夫瞧瞧。”

蕭宇一臉委屈道:“我哪懂這個。”

“作詩何難,開口便來!”

蕭宇望著滿廳堂裡的文學大家,似乎大家也想看看這位初來小友的文采。

自己隨口說個打油詩,那不笑破人的肚皮。

“做做無妨,全當消遣遊戲。”範雲說道,“我大齊朝,自武帝永明年間以來,詩文昌隆,就是一個農夫或者販夫走卒隨口吟出一首詩來也不驚奇,全當消遣玩笑。”

“那好吧!”蕭宇為難地點點頭。

他望向竹窗外,夕陽已近地平線,忽然陰雲又起,雷電之聲滾滾而至。

他咬了咬嘴唇,走到案前提筆揮墨。

眾人圍看著,陸倕突然笑道:“這是什麼詩啊,毫無對仗可言。”

“佐公莫多言,往下看看。”範雲道。

眾人邊看邊嘀咕,他們從沒見過有人如此作詩。

不一會兒,蕭宇就將那“詩”寫完了,他嘿嘿一笑,卻見那俊美男子向蕭宇投來讚許的微笑。

就在這時,外面雨如傾盆而下。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由遠而來。

“哈哈,定是那範子真遇雨又折回來了!”陸倕笑道,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不一會兒小童就領著一個身著蓑衣的男子走了進來。

那不是先前離開的範縝,卻是另有其人。

來者脫下蓑衣,先向主人範雲拱手一揖。

“彥龍兄,叔達公事繁忙,無法來赴這十年之約,特讓在下前來。”

“哦,真簡兄!你我也有數載不見了吧!”範雲趕忙回禮,“真簡兄能來,那也讓寒舍蓬蓽生輝。”

那個名喚真簡的男子與堂中眾人一一作揖行禮,見到蕭宇,他略感意外,也與蕭宇互相還禮。

這時蕭宇才知道來者是張弘策,字真簡,范陽方城人,而他之前所說的“叔達”正是此時身兼荊、雍二州刺史坐鎮襄陽的蕭衍的字。

俊美男子見張弘策前來,眼神中似有鄙夷,他走向門前,一位白衣家僕狀的童子上前為他穿戴好雨衣。

“至明這便要走?不留下來與眾人飲上幾盞?”範雲上前道。

俊美男子衝著範雲拱手:“彥龍府上高朋滿座,小子不便打攪,改日再來拜訪,如約曲水流觴。”

眾人瞭解俊美男子脾性,也便不做挽留。

而俊美男子突然又看向蕭宇:“郎君可願與在下結伴,共回建康?”

蕭宇看了眼陶弘景和範雲。

“若郎君願意,可在府上長住幾日。”範雲道。

“蕭郎君與貧道有緣,若郎君願意……”

蕭宇一拱手:“在下是偷跑出來的,回去晚了,怕隨身侍婢又要挨罰了。在下既然知道彥龍先生寶宅,下次必定還會登門拜訪。”

眾人起先驚訝,然後都相視而笑,這位少年果真與眾不同。

待送走了蕭宇和俊美男子,眾人正要回到桌案之前。

只是外面雷雨又來,亭閣飲酒就要變成室內的了。

此時卻聽一聲驚歎:“這是誰做的詩!”

那正是張弘策,此時他正站在書案前賞析著眾人之前所做的詩。

“那是詩嗎?小兒玩笑而已!”陸倕笑道。

範雲和陶弘景一起拿起蕭宇之前所做之詩,兩人互望了一眼,便又不約而同地一字一句地默唸了起來。

範雲是文學大家,詩詞歌賦自不在話下。

陶弘景雖已出家,但他文學造詣亦是很高。

範雲反覆研讀,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敲打著書案。

陶弘景閉眼冥思,今日與蕭宇同上雞籠山遇雨的畫面又在眼前。

陶弘景突然睜開了眼,這是有怎麼樣的氣魄能寫出這樣的作品呢?

這不是詩,這是一種新文體,這種嶄新的文體是他們前所未見的,若此文體發揚出去,那定然在南朝文壇上掀起一場新的暴風。

陸倕開始嗤笑,但看著看著他也笑不出來了。

“佐公,念予眾人聽聽。”範雲嚴肅道。

陸倕深吸一口氣,生怕自己此時氣息不足。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且徐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陸倕讀完最後一字,他閉眼沉思,不管這是詩還是什麼新文體,那小郎君的氣度絕非常人可比。

自己半生學問,也曾官拜中書侍郎,先帝近臣,宦海沉浮多年,卻覺得自己遠不如這初入茅廬的少年。

“一蓑煙雨任平生,如此境界,我陸倕不如也。話說回來……那個蕭大郎到底是何許人也?”

眾人皆茫然不知。

站在一旁的陶弘景若有所思,他屈指一算,嘴角微翹,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