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暮鼓敲響之前,蕭宇獨自一人來到了悅來酒樓。

卻見門牌上掛著“今日歇業”的字樣,蕭宇皺了皺眉,他在門前停頓了片刻,才舉手敲響了門。

幾聲敲門聲過後,門內依舊毫無聲息,死一般的寂靜。

蕭宇後退兩步,抬頭看了看陳舊的牌匾,“悅來酒樓”四字赫然在上。

他又走回到門前,用力一推,門就這麼開了。

裡面黑不隆咚,似乎還有股刺鼻的腥臭味,蕭宇用手在口鼻前扇了扇,他順便邁步走了進來。

一樓光線昏暗,這裡空無一人,桌椅板凳都被收拾乾淨。

往前走了幾步,只感覺那股腥臭的氣味又濃郁了許多,突然之間他發現在桌椅和櫃檯之間的空地上並排躺著四具屍體,其中一個正是昨天伺候他吃飯的小二。

蕭宇震驚之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

只聽身後傳來了一陣吱呀聲,屋內陡然變暗,原本敞開的屋門就此被人關上。

蕭宇猛然回頭,只見一個身材略胖的絡腮鬍大漢正站在門前,一臉陰冷地盯著蕭宇。

“可是江夏王世子?”大漢問道,那聲音如同雷鳴。

蕭宇心中三分警惕,他淡淡道:“正是。”

“達奚將軍在樓上等著呢?快請!”

那名大漢剛剛一直都站在門旁,只是蕭宇之前並未注意。

蕭宇低頭看看那幾具屍體,又抬頭看看大漢,他滿臉都是警惕與不信任。

大漢並不在意這些,他的口吻又強硬了些許,伸手做了個有請的姿勢。

“小王爺樓上請!”

蕭宇沒再說話,他踩著樓梯向樓上走去。

樓上空空蕩蕩,但有一間包間的門是開著的,達奚武就坐在裡面,手裡捧著一罈子黃酒。

他見到蕭宇,咧嘴一笑,又舉起酒罈猛灌了兩口。

蕭宇直接來到了他的對面,正襟危坐。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會失約。”達奚武笑道,但他見到蕭宇是隻身前來,不禁一愣,“小王爺,你答應的三十個人呢?”

蕭宇並不作答,冷冷問道:“下面那四具屍體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達奚武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酒:“死人是不會吐露任何訊息的,更何況他們是那座宅院的外圍崗哨,小王爺,昨日你在此喝酒吃飯,恐怕訊息早就傳到了某人耳朵裡去了。”

蕭宇心中突然一驚:“你是如何知道?”

“有人告訴我,你們前腳剛走,這酒樓裡的小二後腳就去敲那座宅院的院門,他去幹了什麼,就是我不說,你也該知道吧!”達奚武這時候眼神有些飄忽,“小王爺,你的三十人呢?”

“天黑後就會到。”

“都是春和坊那些叛賊?”

“是南歸的義民,都是我華夏的好兒郎。”

達奚武往地上啐了一口:“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我朝自孝文皇帝頒佈《均田制》以來,改革使田制和賦稅制度,利好於民,已經很大程度上減輕了百姓的賦稅負擔,而有些刁民不事農桑,淨想著如何煽風點火蠱惑鄉里百姓投靠你們南齊,結果,呵呵……你們南齊朝廷也不待見他們,竟成為一群流民,變成影響你們國家安定的一大隱患。”

蕭宇冷笑:“你們孝文皇帝自是英明神武,可惜他的後人一代不如一代,只顧自己享受,將國家弄得一團烏煙瘴氣。鮮卑貴族更是迅速墮落,與地方大族高強相互勾結,還有誰還真的在意孝文帝頒佈的《均田制》,只顧強取豪奪,瘋狂斂財,為一己私慾大量兼併土地,以至於大量農人喪失土地,無法生計,不得不賣兒賣女,甚至鋌而走險。我請問達奚將軍,若有一線活路,還有誰願意不遠萬里背井離鄉到這異國他鄉?難道一個小小蝥賊幾句蠱惑他們便撇家舍業地跟來?你信嗎?我不信。自古便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北魏朝廷暴虐才會有大量流民南附!”

達奚武眼中閃過一抹惱怒,但很快他便轉怒為喜,放聲大笑起來。

“小王爺,我與齊王蕭寶寅有一面之緣,齊王殿下自是一代風流人物,小王爺也不遑多讓,見地風度著實讓人欽佩,他日在洛陽定當為你們引薦。”

“我近期不去洛陽。”蕭宇冷笑,“但若見到蕭寶寅……”

“有什麼話讓我傳達?”

“讓他好好珍重,別回南朝來了。”

達奚武聽後哈哈大笑:“我朝太后還有打算扶持齊王,關鍵時刻要送齊王回國繼承大統呢!”

“告訴胡仙真,她想都別想!”

達奚武對蕭宇的妄言似乎並不生氣。

“來,不說這個!天還早,一起喝酒!”說著達奚武又拆開一罈酒遞給了蕭宇,“喝!”

“喝酒誤事!”蕭宇看了眼窗外,“外面再沒情況。”

“白天那裡都關著門,要有情況也得等宵禁之後。”達奚武眼神迷離,“今晚行動甚是危險,喝了這碗,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頭顱再來喝酒,幹!”

蕭宇搖搖頭,嘆息一聲,便也將黃酒灌入了肚腹。

這酒好喝,但後勁很大,蕭宇喝了兩碗便不敢再喝了,只覺得開始頭暈,身子有些虛浮。

但看樣子達奚武倒沒什麼變化,他的酒量驚人,整個身子就像一個無底洞。

蕭宇搖了搖頭,此時他的大腦還是清醒的,但他感覺達奚武有意要把他灌醉。

“來,小王爺,草原上的兒郎都是千杯不醉的,這一點比你們南朝的男子要強太多了,你看你那熊樣子。”

達奚武在用激將法?蕭宇不想不上當。

他趴在桌子上,含含糊糊地說道:“不行了……不行了,我酒量實在是……”

蕭宇話說到這裡就停了,假意呼呼大睡。

“哎,小王爺……小王爺……”

達奚武喊著他的名字,還用力推了推他。

蕭宇一概不理,嗯了兩聲,繼續裝睡。

達奚武望著蕭宇,一臉狐疑:“南人酒量真有那麼差嗎?”

話正說到這裡,他的耳朵突然驚覺了起來,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樓下傳來,那聲音輕盈,來者似乎是個女子。

達奚武馬上離開了坐榻,徑直向門前走去,就在這時虛掩的屋門被人推開了。

一襲紅衣的女子闖了進來,一眼就看到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蕭宇。

“紅綃……你怎麼來了……”達奚武說話有些支支吾吾。

“你在幹什麼?”紅綃語調很是冰冷。

“這個……”

紅綃推開了達奚武,上前來到了蕭宇身旁,在他身上幾處地方摸了摸,抬頭一臉不滿地望著達奚武。

達奚武突然硬氣了起來:“那麼看著我幹什麼,我又沒給他下毒!”

“今天晚上你們瞞著我出來,我就知道你們沒安好心!”紅綃冷哼道。

“是他自己要來的,可跟我無關。”

“跟你無關?你到底想幹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

“這……清河王爺想見他,我也是奉命行事。”

“達奚武,你真的是我認識的達奚武嗎?你何時內心變得如此複雜了,竟然打著清河王爺的幌子,你其實是想借刀殺人吧!”紅綃眼神中射出一抹寒光,“你把小王爺引來,是想假別人之手殺他嗎?”

“你胡說什麼,他是太后和清河王爺看中之人,我怎會害他?”

“那你為什麼要引他到這裡來,明知眼前就是個陷阱,卻要引他往裡面跳,達奚武,你到底是何居心,阿孃都不許的事情,你為什麼要引他往火坑裡跳。”

達奚武望著紅綃,見紅衣女子對蕭宇滿目含情而對自己眼神冰冷,不禁妒心大起,幾欲發作,但又強忍下去。

回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見到這位紅衣女子的時候,她依舊如現在這般美麗,只是那單薄的身體,滿含愁苦但又倔強的眼神都在那一刻深深地印在了達奚武的心底。

那時候他就已經喜歡上了她,願意全身心地呵護和保護她,並在自己的心裡為她預留好了一個位置。

達奚武總是製造各種機會與她見面,哄她開心,她愁苦的臉上慢慢有了笑,達奚武總認為這是他的功勞。

後來紅綃身子長開了,更加明豔動人,性格也變得活潑開朗,讓達奚武更加著迷。

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達奚武都為這位美豔絕倫的女子徹夜難眠,他甚至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那位作為汧州鎮將的父親。

結果卻換來了一陣皮鞭,他當時不知道他的父親達奚長為什麼會那麼憤怒,他甚至知道紅綃的養母和他的父親之間有私情。

直到後來,作為勳貴子弟,他被應召入宮作為羽林郎,他才知道紅綃是春香畫舫的人。

畫舫美女如雲,專司打探訊息、策反敵國將領重臣,其中手段香豔而殘忍,在北朝朝堂內外令人談之色變,沒人願意被那些美女蛇給送上。

直到這時達奚武才強迫自己打消對她的愛意,但那一襲紅衣卻一直在他的心底,無法忘卻。

為此少年達奚武迷戀於煙花之地,用聲色犬馬來麻痺自己,變成了北朝有名的浪蕩公子。

而現在,看到昔日夢中情人不假掩飾地對那“爛醉如泥”的小王爺滿目柔情,他心中醋意更濃,乃至隱隱有了殺心。

“阿武,取消今晚你們的行動,我去跟阿孃說。”紅綃聲音軟了下來,甚至帶著哀求。

這反而讓達奚武更是憤懣,但他不能在紅綃面前表現得太過明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

“等等,今晚的計劃繼續,小王爺已經醉了,無需參加,但他帶來的那三十個好手正好去衝擊一下那宅院。”

“你什麼意思?”

“他們都是我大魏的叛賊,正好藉著南齊朝廷的力量幫我們消滅這些叛賊,還有……他們在南朝的落腳點,最好把他們一併產滅。讓我大魏的漢人都看看,叛徒南逃最終都是什麼後果。”

此時達奚武心想:動不了你蕭宇,就把你的追隨者一併產滅。

紅綃怒道:“你如此卑鄙,要陷小王爺於不仁不義!”

“呵呵呵……”達奚武發出了一陣神經質般的笑聲,“他在南朝無法立足正好,我自可將他帶回北朝!”

帶回北朝再收拾他!

“你……”

“你要罵我卑鄙,或者無恥,那都無所謂,我只為太后和清河王爺做事!”

紅綃正要大罵,突然外面又有人走了進來,那正是豔娘,她身後跟著碧落和媱琴。

“阿孃!”紅綃叫道,她本以為豔娘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只聽豔娘輕嘆一聲:“這小王爺心腸太好,可惜把我們之前的勸告全當了耳旁風,有今日之事都是他咎由自取。”

紅綃不敢相信豔娘會說出這樣的話。

只見豔娘看了眼紅綃:“誰讓你來的,回畫舫上去,今晚就要撤離!”

“為什麼?不在建康了嗎?”

“昨晚已經暴露了,估計北朝的暗探已經找到松鶴樓那邊去了,看好船上的姊妹,等我們回來。”

“那……小王爺怎麼辦……”

“他是太后看中的人……不是你這奴婢該操心的事,趕緊回去!”

紅綃看了眼蕭宇,雖有不捨,但也只得聽命而去。

這時,豔娘揮退了房中其他人,這裡就只剩下了她和達奚武兩個人。

“今晚怎麼辦?”豔娘問道。

“昨晚下雨,火燒之事不了了之,他們應當想不到我們今晚還來。”

“嗯。”豔娘點點頭。

“讓那些叛徒在前方造勢,吸引裡面的看守,你讓你的屬下去四周放火,順便找到那轟天雷,帶回去,溫先生自有用處。”

“是……”豔娘道,“那……那些人怎麼辦,救嗎?”

“不救,燒死他們,就相當於救他們出苦海了,這也是他們的命,誰讓他們的父兄為那股勢力賣命呢?還牽扯上了我朝……這怪不得我,也怪不得我大魏朝廷。”

“知道了,若有好苗子,我可否留下……”

“那是你的事,關鍵時刻切莫婦人心腸,誤了大事!”

“那小王爺呢?我讓人把他帶回畫舫。”

“等等……”達奚武沉默了片刻:“等他酒醒了,讓他自己決定!”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達奚武笑了笑,那聲音很放蕩。

蕭宇趴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聽到兩人急促的喘息以及撕扯衣服的聲音。

“阿武,這裡不行,小王爺在呢!”

“那……去隔壁……”

兩人嬉笑著走出了這個包間,很快隔壁就有了不堪入耳的男歡女愛之聲。

蕭宇沒有必要再裝下去,他便自桌子上坐了起來。

想到自己被人算計,心中不禁惱怒,但這些人已經把他逼到了絕境。

“箭已經在弦上了,不得不發了。”蕭宇喃喃道。

他正說到這裡,一扭頭卻看到碧落正站在門前,一臉吃驚地望著他。

“你一直都在?”蕭宇問道。

碧落點點頭,但很快又搖搖頭。

“我睡了多久了……現在什麼時辰了?”

“天剛剛才黑。”

蕭宇站起身,向門外走去,卻見碧落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一般,抱著胸往後退了退。

而旁邊的房間裡傳來了男人和女人劇烈的喘息聲。

蕭宇走到門前,厭惡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眼。

轉身向樓梯的方向走去。

“小王爺,你去哪兒!”

碧落似乎鼓足了很大的勇氣才喊道,但她的聲音似乎又壓到很低,似乎生怕打擾到隔壁正在享受男女之歡的兩個人。

蕭宇扭了扭頭:“我不會走,我下樓去看看我的那幾些兄弟!”

“小王爺,你要走就走吧!走了就別回來。”碧落輕聲說。

蕭宇一臉詫異,卻看到碧落正衝著自己在笑。

“為什麼?”

碧落搖搖頭:“小王爺是好人,好人不該被人如此利用。”

蕭宇沒有說話,也衝著她笑了笑。

他走下了樓梯,下面的大堂裡光線昏暗,但蕭宇能夠感覺到這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數不清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窺伺著他。

蕭宇走到大門前,又聽到那雷鳴般的聲音問道:“你這會兒要去哪兒?”

“找我的兄弟。”

黑暗中的男人稍稍停了片刻,便為蕭宇把門開啟了。

蕭宇踏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