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場上塵埃落定,參賽者開始陸續退場。

蕭宇勒停了胯下的戰馬,拭去了臉頰上的汗滴,這才心有餘悸地回頭看去。

兩匹馬似乎傷得不輕,一匹馬掙扎著想要重新站起,而另外一匹只能躺在地上伸著脖子在那裡嘶鳴。

而縱馬的那兩名騎士看樣子也受了傷,正被幾個宮人攙扶著起來,他們見蕭宇正在看他們,便向他回以了怨毒的目光。

蕭宇皺皺眉,他不明白這兩個素未謀面的騎士何以對他抱有如此大的仇怨。

看樣子他們也沒辦法再來暗算自己,他索性回過頭去,準備要去撿他射中的彩頭,卻在這時候感到後背疼得一陣撕裂般的疼痛。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還是忍住了,催動坐騎向前走去。

正前方的木架上,那名小黃門還被綁在那裡,他臉上有些淤青,好在整個人看上去沒有大礙。

小黃門見蕭宇騎馬向他過來,一臉感激地使勁向蕭宇點著頭。

蕭宇衝他淡然一笑,便在他的身旁透過了,直到這時候他臉上才漸漸又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馬蹄原地打著轉兒,彩頭就在腳下。

這個時候想要去撿彩頭在蕭宇看來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他想用正常的姿勢下馬,但連試了幾次似乎都沒奏效,腰背部的疼痛卻越來越厲害。

他索性順著馬背滑下,用一種在外人看來很笨拙的方式下了馬,又很費勁地自地上撿起了黃梨。

他拿著黃梨端詳,這黃梨被那沒有簇頭的羽箭射了個稀爛,粘稠的汁水流得他手上到處都是,粘糊糊的。

蕭宇無奈地皺皺眉,真不明白蕭玉衡為什麼會心血來潮,想起來這無聊的射梨遊戲。

蕭宇想到這裡,正準備牽馬去找韋豔蓉還馬,就聽到遠處響起了一陣悠長的號角聲。

高臺那邊有內官高聲宣旨:“陛下口諭,射中頭梨者上前領賞!”

蕭宇看看手裡稀爛的黃梨,就要牽馬往高臺那邊走。

就在這時,一人一騎絕塵而來,在蕭宇身前不遠處勒停了坐騎。

周內官騎在馬上,喊道:“世子,陛下旨意可聽到,即刻前去見駕。”

蕭宇不太懂皇家禮儀,他正猶豫是不是要下跪領旨。

卻聽周內官道:“此非宮中,按慣例世子無需行跪拜大禮,既然世子接到旨意,咱家就先一步回去覆命了。”

“周公好走。”蕭宇拱手道。

周內官並沒有急於催馬,左右看看,低聲問道:“世子可是受傷了?”

“一點小事,無礙。”

周內官催馬往前兩步,繼續低聲道:“無礙便好,在天子面前也該無礙才是。”

蕭宇會意:“謝過周公提醒。”

“咱家還得提醒世子一句,有些事情無論發沒發生,陛下不提,世子也莫刨根問底,世子可記牢了。”

“記牢了,多謝周公提點。”

周內官滿意地點點頭,他迴轉馬頭,留下一句:“此地兇險,小王爺莫輕易露出弱點。”

望著策馬遠去的周內官,蕭宇喃喃道:“弱點都被人看到了,再掩蓋那不就是欺君了?”

……

蕭宇走得並不快,當他牽馬來到高臺下方的時候,有四名勳貴子弟早已經在那裡候著了。

蕭玉衡端坐高臺之上,他看上去顯得很有耐心,一臉玩味地靜靜等著他這位堂弟的到來。

蕭宇在四人身旁立馬站定,拱手要行大禮,就聽周內輕咳了一聲,站在一旁的太常丞臉上肌肉微微抽了抽。

就聽年輕的皇帝說道:“江夏王世子免禮。”

不用行那些繁冗的禮節,蕭宇頓時感到輕鬆,但剛剛一拱手,他後背撕裂般的疼痛卻又加重了幾分,鬢角有汗滴沿著臉頰滑下。

蕭玉衡看起來興致很高,他對著高臺下說道:“爾等射術精湛,深得朕心,你們都是我大齊的肱骨棟樑,朕記住你們幾個了,以後定有重用!”

幾人連聲謝過年輕皇帝,蕭宇也跟著張了張嘴。

蕭玉衡拍了拍腿,又道:“好好,甚好,每人都賞黃金二十斤,絹十匹,還有些小玩意兒,不分先後,讓周內官帶你們去選,都下去吧!誒,江夏王世子不能走,留下。”

蕭宇知道自己不能走,也沒地方走,他如今的身份還是階下囚,只是除去了一身的鐐銬,但就是不知道接下來蕭玉衡想說什麼。

他抬了抬眼,見周內官帶著幾名勳貴子弟下去了,臨行前還有意無意地瞥自己兩眼。

就在放鬆自己的節骨眼上,蕭宇就聽到高臺上的皇帝喊著他的名字。

“蕭宇,你可真是讓朕大吃一驚了,朕不記得你何時如此的弓馬嫻熟,說來跟朕聽聽。”

蕭宇皺著眉,他挖空了所有記憶也實在想不起來何時學過騎射,似乎在他的意識裡總有一片空白,至今仍無法補全。

“回陛下,罪臣……罪臣不敢欺瞞陛下,罪臣真的是想不起來了。”

“如此弓馬嫻熟,卻說自己不記得是怎麼習得的,世子此言,得讓多少勤學騎射之術之人蒙羞啊,呵呵……朕都有些嫉妒你了……”

“嫉妒”這個字眼就像一支鋼錐,猛然插進了蕭宇的心臟,一股徹骨的寒意湧上心頭。

翻閱歷朝歷代的史書,被皇帝嫉妒的人一般都不會有好下場。

而當今天子暴虐無度,喜怒無常,若是被這種人用了“妒忌”這兩個字,可想下場得有多慘。

想到這裡,蕭宇慌忙就要下跪叩頭。

“蕭宇,堂弟,這是怎麼了?起來說話!”

“罪臣……罪臣罪該萬死,並無欺瞞陛下之意!”

就見蕭玉衡的身子微微顫動著,猛然發出一聲大笑。

而周圍卻靜得出奇,無論是伺候的內官宮人,還是伴駕的勳貴大臣,無不小心翼翼,都在為這位從痴傻之症中恢復過來的小王爺捏一把汗。

蕭玉衡突然不笑了:“不好玩兒,算了,世子,朕也不追問這些了,朕就當你失意了,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謝……謝陛下……”

大熱天裡,蕭宇後背冷汗涔涔流下。

“對了,世子,朕之前說過,贏得比試之人必有重賞,你想讓朕賞你些什麼,或者滿足你什麼樣的要求,儘管說來,趁著今日朕心情好。”

蕭宇低著頭,眼睛卻在不停轉動。

這位天子真是喜怒無常,剛剛的箭術比試中他明明要殺了自己,而這一會兒又說要賞自己,或者滿足自己的要求……

這或許是一個陷阱,哪種選擇都會中了他的圈套。

蕭宇突然跪下,拱手道:“陛下,罪臣本是不赦之身,怎敢對天子提出賞賜或請求,能博君王一笑,便是對罪臣最大的賞賜。”

蕭玉衡眉頭微微一揚,臉上顯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朱異,你聽聽……”

他突然發現朱異不在身邊,就見他咳嗽了兩聲,稍稍正色道:“蕭宇,你何時變得如此會說話了,你這是要抗旨不尊了?”

蕭宇剛剛沒想到這層,看來自己無論如何說,高臺上的皇帝都有辦法來治自己的罪,這哪是來獲獎賞的,這裡分明就是鴻門宴。

“罪臣……罪臣不敢……”

蕭玉衡似乎有些煩了:“罪臣,罪臣……朕聽夠了你這麼稱呼自己,天牢關了多久?”

蕭宇微微一愣,就見高臺一側一位侍駕的長者出列拱手道:“剛剛一月零三天。”

蕭宇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關了那麼久,但他卻不知道蕭玉衡問這事是想幹什麼。

“尚書令,關了這些日子,小王爺就學會自稱罪臣了,嘿嘿……看來他是誠心悔過了,朕有意開恩,放他回去,中書令乃百官之首,意下如何?”

蕭宇眨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頭看向那位被稱作中書令的長者,自己的命運似乎就在他的一念之間。

那長者向高臺下瞥了蕭宇一眼,拱手道:“陛下不計前嫌,赦免江夏王世子,足見陛下寬厚仁慈,微臣怎有反對辯駁之禮,全憑陛下裁斷!”

年輕皇帝一拍坐榻:“好!既然尚書令都不反對,那百官便更無異議了!傳旨,江夏王世子蕭宇處事不明,被奸人矇蔽,闖下大禍,但念在他心智不全,確有悔過之意,朕今日便赦免於他,回府繼續閉門思過!”

處事不明……被奸人矇蔽……

蕭宇恍然,此時他才明白他之所以被定罪,並非與那晚蕭煒的陰謀篡位有關,說到底還是因為那潮溝大宅之事。

想來那座詭秘的宅院定然與高臺上的皇帝乃至整個大齊朝廷有著某種千絲萬縷的聯絡。

想起那位被囚禁到近乎全身腐敗的穿越者趙武陽,還有如蒼蠅一般如影隨形的北朝諜子。

這一連串煩擾複雜的關係網似乎已經隨著那日的大火將其中醜陋不堪的秘密全部湮滅在了歷史的塵煙之中,不留一點兒痕跡。

蕭宇的心中突然有些釋然,不管蕭玉衡到底是如何想的,他是否還要致自己於死地,但他此時唯有俯首在地,三呼萬歲。

“起來吧!堂弟!”蕭玉衡道。

蕭宇站立而起,他看了眼站在高臺一側的中書令,他就是此時正坐鎮荊襄,都督荊、雍、豫三州諸軍事的豫州刺史蕭衍的長兄,蕭懿。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見到蕭懿,剛剛在皇帝大帳裡面就見過他一次,兩人分列左右首席,唯一不知道的便只是他的身份。

蕭宇正想到這裡,就見蕭玉衡扭了扭脖子,起身道:“一時不殺人,朕就覺得渾身難受。”

蕭宇直接愣住了,他不知道蕭玉衡想做什麼,但見高臺左右,無人對此感到意外,倒是站在稍外圍的一眾勳貴子弟對此極為好奇。

“蕭宇,要不要隨朕一起去?”蕭玉衡問道,說著他便站起了身。

“殺人……”蕭宇說話都帶著顫音,“殺……殺什麼人……”

有內官覺得蕭宇對皇帝說話無禮,正要上前訓斥,卻被蕭玉衡一把推開。

他走下高臺,身上金甲的鱗片隨著他每一次邁步嘩嘩作響,他走到了蕭宇身前站定。

“蕭宇,殺過人嗎?”

年輕皇帝滿眼的痴狂與興奮,讓蕭宇不敢直視。

他殺過人嗎?殺過吧!

但那都是在危急時刻,在你死我活的時候,你不殺他,他就殺你。

但事過之後,他從來沒有多想,沒有反思,在這命如草芥的世道里,人命最不值錢,況且他並無濫殺,他良心上是過得去的。

他抬了抬眼,見蕭玉衡正一臉期盼地盯著他,他恭敬道:“臣下……殺過吧……”

“殺過就殺過,何為殺過吧!”

“臣……殺過……”

蕭玉衡像神經質一般地笑了,那笑聲讓人頭皮都發麻。

“蕭宇,殺人的感覺如何?是不是很好玩兒,是不是有種無法描述的暢快和刺激!”

這真是個渾蛋!蕭宇心中罵道,但神情依舊恭謹。

“微臣……微臣感覺不太好……”

蕭玉衡一臉神秘,他拍了拍蕭宇的胳膊:“殺自己人感覺當然不好,若是殺索虜,嘿嘿……那就是一種不一樣的體驗了!”

“索虜?”

蕭宇突然想起了來時停車的那個地方,那些囚籠裡除了關著一些猛獸,還關著衣著破爛的男女。

而那些男女應當便是來自於潮溝碼頭旁的那間大宅,原來他們的用途便是滿足皇帝這種變態的慾望。

“怎麼樣?陪朕先殺幾個人,剩下的留著午後狩獵時,讓兒郎們都見見血,開開眼,不然上了戰場一刀下去砍不死人,自己先要尿褲襠子裡了。”

蕭玉衡說著便哈哈大笑,身旁跟隨的勳貴家的侍從們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唯有蕭宇,他看上去心情很是沉重。

蕭玉衡瞥了蕭宇一眼,臉上略帶譏諷,卻又裝作若無其事。

“帶幾個索虜上來,給江夏王世子練練手!”

“陛下!”

蕭宇話沒說完,就見蕭玉衡從一旁侍從手裡接過一把精美無倫的長弓。

“朕賜你用朕的弓,蕭宇,你騎射不錯,射死個索虜也不困難吧!先活動活動手腳,午後咱們再玩兒得開心一些。”

蕭宇拿弓的手微微顫抖,他想象著自己用弓箭射入那些老弱婦孺的身體,自己會是一種如何的感覺。

他發現他根本做不到,這無關仁慈軟弱,這不是一個活著的人能做出的事情。

蕭宇正想到這裡,只見兩名侍衛拖著一個雙手被繩索反綁的彪形大漢走了過來。

那……就是自己的目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