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屈離!

這個名字如同一支離弦的鈍頭木箭一般,猛然撞到了蕭宇心裡。

他不禁眼珠子轉了轉,心想這世間竟有如此湊巧之事!這正是那晚在春和坊,小男娃狗兒拜託自己去救的那個胡人朋友。

都怪自己,回到王府之後,其他事情一忙起來,竟然把對小男娃的承諾給忘記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對自己不守承諾的事情又氣又惱,臉上也陰晴不定起來。

劉伯宣看出了蕭宇的情緒似有變化,稍微一想,他似乎就明白了個大半。

不禁問道:“小王爺,你可是認識那佘屈離,若是有什麼線索,不妨告訴世叔。”

蕭宇略微停頓了片刻,才將回王府的那個晚上在春和坊過夜時,遇到狗兒並被小男娃請求救他朋友的事情大致都說了一遍。

聽到最後,劉伯宣暢然道:“竟有如此湊巧之事。”

蕭宇苦笑一聲,自嘲道:“同樣都是忠人之事,劉伯宣卻將承諾之事掛在心間,我卻把那事情拋諸到了腦後,真是的……我這是個什麼人,對一個小娃都如此不守承諾,若是傳揚出去,就都知道江夏王世子是個言而無信的人了。”

劉伯宣搖搖頭:“小王爺何必自責,人有高低貴賤之分,一介草民本沒資格向小王爺央求什麼,小王爺答應了,無論做與不做,他們都會感激涕零。今日小王爺能如此說來,可見小王爺心胸與氣度都絕非常類。”

“世叔何必安我之心呢?既然知道世叔要尋找的遺孤與我要救的孩童都是一人,就不必勞煩世叔出手。”

劉伯宣眼神複雜:“小王爺,此事並不簡單,只怕牽扯過深,小王爺若是深陷其中,以後我該如何向王爺交代?”

蕭宇有些急了。

“哎呀!世叔,什麼交代不交代的,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都為了救人嘛!況且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就是找到了地方,你又如何能救得了人呢?況且關押那些胡人的地方守衛森嚴,一般人無法靠近,若隻身硬闖,那隻會是以卵擊石。”

“小王爺,你可知我心情?自鬥場裡那晚算起至,到今日也該有半月餘了吧!”

蕭宇腦中盤算,大概已經過去了十七天了。

想到這裡,蕭宇的心中猛然也是一陣緊張,若是對方的目的就是殺人滅口的話,那樣那個孩子如今是否還會活著?

“小王爺,在這裡待著,我心不安呢?無論如何,我都要替那死去的胡人去尋一遭他的孩兒!成與不成,都是天意。”

劉伯宣有些話說得隱晦,但他心情的急迫,蕭宇都能感同身受。

尚不說那孩子和他的族人此時生死未卜,就是活著,多耽誤一刻,他們也便更危險一刻。

“劉世叔的心情,蕭宇已然明白。”蕭宇起身一拱手:“但世叔不必多言了,好好在此養傷,這也是小侄忠人之事,明日一早小侄就去找東方老想辦法。”

說罷,蕭宇轉身便走,劉伯宣在後面叫道:“哎!小王爺!”

“世叔放心,渾水我不淌,我只管救人,救完之後與那朝堂爭鬥再無瓜葛!”

望著蕭宇疾走的背影,劉伯宣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但就在這一刻,周身的傷痛卻再一次席捲了他的身體,讓他頓時冷汗涔涔。

“石斛!”劉伯宣喊了聲。

在不遠處的陰影裡,五短的青年緩緩站了出來,見劉伯宣表情痛苦,便要去扶他。

劉伯宣擺擺手:“我就知道你未離開。”

只見石斛咿咿呀呀想要解釋什麼,卻再次被劉伯宣打斷。

“什麼也不必說了,石斛,你若擔心小王爺,你就去吧!待我好好保護他。”

石斛連連點頭,發出了“呃呃”兩聲,扶著劉伯宣向臥房走去。

……

東方的天空剛剛才有些泛白。

一輛馬車在幾個扈從的陪同下緩緩駛離了江夏王府,沿著寬闊的大道,向著春和坊的方向行進。

蕭宇一夜難眠,卻不感睏倦。

他獨自坐在馬車上,半開著窗子往外望去,身子隨著馬車的顛簸微微晃動著。

路邊晨霧茫茫,隱約可以看到幾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沒在輕薄的霧氣之中。

而路旁的店鋪酒肆都尚未開門營業,一排排鱗次櫛比的古建築清冷而毫無生氣。

蕭宇關上車窗,閉幕眼神了起來。

馬車行進到第一個裡坊門樓之前,晨鐘就敲響了十八下,坊門大開,通往前方的道路也便暢通無阻起來。

穿過了幾個漸漸有了生氣的裡坊,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前方就見到了掛著“春和坊”嶄新牌匾的門樓。

“小王爺,春和坊到了。”窗外崔管事小心地提醒道。

蕭宇這時候才微微地睜開了眼睛,推開車窗好奇地向外打量。

耳邊依舊可以聽到“叮叮咚咚”的修建聲,但映入眼簾的這條街可以說是嶄新的,各家門前都有忙忙碌碌的居民,給人一種欣欣向榮的感覺。

蕭宇敲了敲車壁,崔管事便又出現在車窗的旁邊。

“小王爺,有何吩。”

“可知東方老現住何處?”

“老奴這就去打聽。”

蕭宇點點頭,端坐在車內軟墊之上,靜靜等待。

他隱約聽到了崔管事的聲音,那是在與路人問話。

很快,蕭宇就感覺馬車的行進方向發生了改變,似乎在前方某處地點掉了頭,還轉了個彎。

很快馬車就又轉進入一條只能供兩條馬車並行的窄巷。

車外傳來了崔管事的聲音:“小王爺,不遠了,就在前方,穿過這條巷子,路的對面就是了。”

蕭宇點了點頭,他隨即又靠著車窗向外望去。

眼前這是一條已經竣工的街巷,空氣中隱約間還能聞到潮溼的木料以及泥土混合草灰之類形成的奇怪味道,那味道並不難聞。

原本衣不遮體的僑民此時都穿著雖然粗糙但相對整潔的衣物在各自的門前穿梭忙碌,小娃們沿街打鬧,這裡已經漸漸有了濃郁的生活氣息。

這時,馬車行進到一處院落的門前,在門口收拾一堆青菜的中年女子一抬頭,恰好與蕭宇四目相望。

那樸實的臉上寫滿了驚訝,轉而就綻放出了熱情的笑容。

中年婦女喊道:“快來啊!小王爺回來啦!”

整條街的街坊鄰居聞訊都紛紛趕出了家門,圍著馬車向蕭宇問好,有些人還端出來了熱騰騰的麥飯。

一時間道路擁塞得有些水洩不通。

蕭宇原本心事重重,面對如此熱情的僑民,他很難做到面面俱到。

蕭宇一邊對著兩側的車窗拱手,一邊說道:“各位父老,都請回吧!都請回吧!”

沒有人願意離開,都圍著馬車繼續往前走了一段。

崔管事和幾個扈從勸說了半天,才把那些熱心的僑民都送了回去。

這時車外又傳來了崔管事的聲音。

“小王爺的仁德......”

“崔管事,馬屁不拍了,前面快到了吧!”

“呃......呃呃,前面那間房舍便是東方老的居所了,馬上便可下車了。”

“嗯,知道了。”

馬車很快便過了這條窄巷,向東側拐了一下,便停在了路邊。

車伕跳下馬車,為蕭宇開啟了車門。

蕭宇下車後抬眼一看,眼前只是一所再普通不過的宅院,再看兩側的住戶,就覺得這宅院顯得有些窄了,似乎是在兩個宅子之間強行加塞進了一個蹩腳的院落一般。

蕭宇看了都直皺眉頭,這“一戶建”真的是青州幫頭目給自己選的住宅,這也太小家子氣了吧。

宅院不大,但屋裡傳出來的聲音卻很嘈雜,似乎裡面擠滿了人一般。

蕭宇皺著眉看了眼崔管事。

崔管事會意,正要上前通報。

卻見院落的外門就在此時開啟了。

東方老帶著幾個弟兄正怒氣衝衝地往外走,看那架勢,似乎是要去尋仇打架。

只是他們見到小王爺正站在門前,都是一愣,一時間就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還沒有給小王爺見禮呢,這才一個個插手就拜。

蕭宇揮揮手,詫異道:“東方將軍要出門?”

東方老一臉凝重,平日裡嬉皮笑臉的市井模樣一時都不見了,而他身後的那些兄弟也都一個個心事重重。

蕭宇見他們不說話,追問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麼?去尋人打架,又跟哪個僑州的人發生衝突了,有事不能好好解決嗎?”

“沒那回事。”東方老臉色依舊不好看,他帶著兄弟們趕忙閃出一條路徑,“小王爺請,雲娘……雲娘……正在裡面呢……”

雲娘?

蕭宇起先沒有反應過來,但他突然想起了狗兒,那是狗兒的阿姊,那個以往以黑泥汙面,跟著東方老自河南地一路跟來的少女。

蕭宇似乎覺察到了哪裡不對勁了,也便跟著東方老往屋裡走去,將崔管事和一干下人都留在外面。

進屋之後,東方老示意蕭宇上坐。

蕭宇也並不客氣,坐在了主人的位置上,將整個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其他人也各自坐下,整個屋子在那一刻就顯得狹小無比。

蕭宇還沒說話,就見東方老拱手道:“小王爺,如此大早就光臨寒舍,可是有什麼事情用得上東方老?”

蕭宇沒有回答,他先掃視了房中所有人一眼,這些人似乎都是面露難色。

掃視到最後,他的目光便落在跪坐在一旁角落的那位少女身上。

那正是雲娘,此時的她在衣著打扮上與之前簡直判若兩人,一身得體的居家短裝雖不華麗但卻乾淨整潔,給人種清清爽爽之感。

只是他那張白皙的鵝蛋臉上憂心忡忡,眼睛都紅了一圈,似乎有哭過的痕跡。

蕭宇這次來,本來還想見狗兒,卻不見他在這裡。

在雲孃的身側卻是另外一個孩童,滿臉菜色,比狗兒略高一些,卻沒有狗兒那般的靈氣。

看完這些,蕭宇的目光才回到東方老的身上。

“先不說我,你們這一大早急匆匆地要去幹什麼?狗兒呢?”

蕭宇才剛說到這裡,就聽見雲娘又抽泣了起來,滿屋的大老爺們,沒有一個會哄人的。

“雲娘,怎麼了,狗兒呢?”蕭宇問道。

雲娘晶瑩淚滴落下,口中發出顫音:“狗兒......狗兒怕活不成了。”

蕭宇心中一驚,他向四下掃去,卻沒有人說話。

“這是怎麼了?

”蕭宇還是把目光移到了東方老身上。

東方老嘆了口氣,把目光移開。

“小順子,你告訴小王爺吧!”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我不只一次勸過狗兒別去了,那裡面有多麼可怕,我是知道,可他就是不聽!還一次次地往那裡送吃的,原本是要來的飯,現在又偷幫裡的口糧,真得不關我的事。”

小順子說到這裡,蕭宇就大概明白了,心中隱隱又自責了起來。

東方老這時候厲聲道:“說些有用的,口不口糧另當別論!”

小順子說話結結巴巴,基本上沒有什麼調理可言,或許之前的經歷已經把那孩子嚇壞了吧!

有人呵斥他如此大的事情為什麼昨天不說:也有人說著好話,孩子嚇怕了,不敢說也是情理之中。

這時,小順子又哭哭啼啼地說道:“俺在那狗洞前等了好幾個時辰,狗兒都不出來,往常他一般只在裡面呆一炷香的時間就出來,後來眼看天就要黑了,俺實在是等不了了,沒法子,俺也爬了進去,俺看見狗兒了,他被人吊了起來,渾身是血,還有......俺還看見他們殺人了,殺了個胡人。”

蕭宇心中一驚,眾人也是驚愕,小順子之前真的是被嚇壞了,這些話他剛剛並未提起。

就聽女子淒厲的痛哭響徹了整個房間,雲娘已經哭得不能自已,一下子昏厥過去。

一屋子的大老爺們更不知如何是好。

蕭宇趕忙過去,一下子將她扶在了自己懷裡,給她揉了揉太陽穴,又掐了掐人中,片刻少女才又醒轉了過來。

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原本俏麗的臉蛋因悲傷而又擰在了一起,她抽噎著,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去,落在了蕭宇的手背。

少女望著蕭宇,情難自已,他邊抽泣邊說:“奴給狗兒說過很多次了,別去那裡,別去那裡,小王爺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幫你去救他們。狗兒偏偏不聽,他告訴奴,那些被關著的人都活不下去了,只有每天見到狗兒,從狗兒嘴裡聽過有位貴人在為救他們而努力,那些人才能安心,咬牙再捱過一天,若是聽不到了,那他們肯定都撐不下去了。所以狗兒明知道危險還會一次次地過去。”

聽雲娘說到這裡,蕭宇的心中波瀾起伏著,他感到喉頭裡像塞了塊棉花,堵得他整個人都覺得難受。

他原本想對雲娘說一些安慰的話,但在此時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是覺得自己有愧於狗兒的信任,在這一點上,他真的照他的劉世叔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兒。

就在這時,雲娘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眼中露出乞求的神情。

“小王爺,您地位尊崇,雖然幫過我們那麼多了,但是......但是還請您救救狗兒,狗兒最信賴和崇拜的人就是您了,請您一定要救救他呀!”

蕭宇沒有說話,他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此時他的心裡也並不好受。

他感到雲娘握住自己的手越發的緊了,那冰冷而溼潤的手心似乎要與自己的手心貼合連線到了一起。

少女的眼神蒼涼而決絕,又帶著讓人難以拒絕的乞求,她顧不了什麼高低貴賤,也顧不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她和她的弟弟一樣,都相信眼前的這個男子。

她堅信小王爺會救出她的弟弟,不會讓她失望。

若小王爺真的把狗兒給她帶回來,她發下毒誓,會用自己的一生去償還小王爺的恩情。

眼前的男女摟抱,在兩個當事人的眼中似乎不算什麼。

卻羞煞了周圍一大幫大男人的臉。

東方老站在一旁,見到那個跟隨自己一路從河南地走到這建康城中的倔強女孩兒此時正躺在小王爺的懷裡,他的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並非是某種肉慾的下作。

他把臉別向了窗外:“小王爺,事不宜遲,不如我們就此出發吧!在路上邊走邊商量對策。”

……

潮溝碼頭,是如今建康城中最繁忙的水運貨物集散地,這裡商賈雲集,貿易繁忙,為整個建康城的繁華富饒輸送著新鮮血液。

在這熱鬧而嘈雜的碼頭東岸,有大量存放貨物的倉庫。

其中一座看似普通的院落鬧中取靜,顯得是格外不起眼,但有心人只要沿著院落的外牆走上一遭,便可知道這座院落的不同尋常,它的佔地極為廣闊。

這時,一輛包廂馬車緩緩地在那座院門外的長街上停了下來。

周圍熙熙攘攘,路過的行人、商販和到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來回穿梭,交錯如織。

這使得那輛包廂精美的馬車顯得不那麼明顯,沒人在意它為何停在那裡。

倒是車上的車伕連同幾個護院模樣的高大男子勾肩搭背地來到一邊,在一座茶攤前坐下來,喝茶聊天。

看情形,他們似乎是某位鉅商富賈的家僕,正在這裡等待著主家談完生意歸來。

只是沒人注意到,那輛馬車的車窗一直半開著,有雙眼睛一直都在打量著窗外。

馬車停穩之後的片刻,長街的東側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

路旁行人紛紛躲避,就見兩三白條手持利器的壯漢正浩浩蕩蕩地向這邊走來。

碼頭這種地方,本來就魚龍混雜,是各種勢力角逐的場所,但如此大規模的一群人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去尋仇打架,這種情況在建康地界真是少之又少,人們不禁懷疑這群人到底是有何等來頭。

就在人們紛紛猜測之時,這群凶神惡煞的怪人就在那座再普通不過的院落門前停了下來,將門前圍了個水洩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