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暴君也怕鬼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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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子時三刻。
蕭玉衡,大齊的這位年輕皇帝並未安歇。
此時的他兩眼通紅佈滿血絲,正舉著一盞銅燭臺站在含章殿內的一面巨大屏風的後面。
這扇屏風看似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它的上面畫著一幅最常見不過的《寒江垂釣圖》,倒是屏風的背面另有玄機。
只見那背面密密麻麻地貼著一張張黃色的紙條,紙條上寫著一些人的名字以及官階大小。
有些人的名字用紅筆圈了個圈,而有些人的名字又用黑筆打了個叉。
而在最正中的位置上並排有三張紙條,“蕭子潛”“蕭子啟”“蕭煒”這三個名字赫然寫在上面,只是名字上並沒有紅圈或者黑叉。
蕭玉衡握著黑筆的右手微微顫了顫,他始終沒有下定決心,於是將手中的筆扔到了地上。
“殺......還是不殺呢?”蕭玉衡自言自語道。
如果是三年前他即位伊始,對於殺人他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猶豫過,但殺人一旦殺多了他便感到害怕,越是夜裡越感到害怕。
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都是那些死在他屠刀下的皇親勳貴,其中最小的是隻有四歲的南平王蕭玉益,恍惚間他甚至看到那個少不更事的幼弟正搖著他的胳膊向他乞求饒命。
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正是他下令把那個小男孩兒和他的母妃一起扔到火裡給活活燒死的。
想到這裡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他的耳邊似乎還有那幼弟的哭喊聲,而他感到這幽深昏暗的含章殿中似乎處處透著一股鬼氣。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腳步聲自遠處傳來,那聲音在這空曠的深宮大內中空靈地迴盪。
一股撲鼻的異香迎面而來,蕭玉衡抽了抽鼻子,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
“阿姊?”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彷彿害怕他的聲音太大會驚動了這深宮中的幽魂。
“陛下。”永寧公主蕭玉婉的聲音自那輕紗帷幔外傳來。
蕭玉衡如受驚的孩童一般赤著腳便跑了出去,一下子撲到了這位絕美公主的懷裡。
“阿姊,我又看到他們了,他們老來找我,說什麼都不肯放過我。”蕭玉衡像個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說道。
同時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蕭玉婉身上那獨有的香氣讓他的心神稍感放鬆,他又輕輕地說道,“阿姊,你身上的香氣真好聞,就和母后當年身上的一模一樣。”
蕭玉婉輕嘆一聲,她那纖纖玉手撫摸著這位年輕皇帝那冰冷煞白的臉。
“又睡不著了嗎?”蕭玉婉愛憐地望著他。
“嗯,阿姊不在身邊,那些壞人老來騷擾朕。他們活著的時候就想要朕的命,死後變成厲鬼也不肯放過朕。”蕭玉衡一臉乖巧地說。
“阿姊陪你到床上去睡吧!”蕭玉婉輕輕說道。
“嗯嗯。”年輕的皇帝使勁點點頭。
於是蕭玉衡拉著蕭玉婉的手往帷幔後的那張龍榻上走去。
當路過那面巨大的《寒江垂釣圖》屏風的時候,蕭玉婉望著背面那一張張的黃紙條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她那原本明亮的眼眸頓時也失去了光澤。
坐在龍榻上,眼前是一片昏暗,只有遠處那盞孤燈還在倔強地散發著那僅有的微弱光芒。
輕柔的歌聲在這陰森空曠的大殿中迴盪。
蕭玉婉停下哼唱,低頭愛憐地看了看正枕在她腿上睡去的年輕皇帝,他那原本緊皺的眉頭已經慢慢舒展了開來,輕輕的鼾聲已經開始有節奏地響起。
“好好睡吧!我的阿弟。”蕭玉婉輕聲說道,她把年輕皇帝遮臉的幾縷亂髮給撫到了臉後,“既然如此痛苦,當年何必要爭這儲君的位置呢?”
當她說到這裡,忍不住苦笑一聲。
當年若非爭到這帝位,或許他們姊弟兩個的葬身之地野草也得有一人高了。
正想到這裡,她突然感到自己的一隻手被人握住了。
她低下了頭。
“阿姊,朕剛剛做夢了。”蕭玉衡並未睜開眼睛卻輕輕說道。
“睡吧!皇上,時辰尚早,明日還要早朝呢!”蕭玉婉輕聲安撫道。
蕭玉衡輕輕搖搖頭,此時的他似睡似醒:“阿姊,朕夢見了那年冬天,你還記得嗎?就是下了好大雪的那個冬天,母后還在,帶著我們倆在華林園遊玩賞雪。”
“本宮也還記得那天......還記得那天就在那華林園裡,你跟那孩子發生了爭執,結果你和他打起來了……”
“呵呵......每每夢到那天,總會連帶著想起他來,真掃興。”蕭寶裕嘴角掛著一抹微笑,“朕活到現在,與人打架也就只有那一次,結果還打輸了。”
“當時是為了什麼呢?還有魏國來的宣明公主和那位清河王怎麼得罪你了,你要放狗咬他們。”
“朕就是覺得他們討厭,明明是茹毛飲血的索虜,卻要著我漢衣,習我禮儀,在我大齊的朝堂上,還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看著就來氣……再想想那年壽陽的戰事,索虜無故扣邊還擄掠我大齊軍民,想想就恨得牙根發癢。”
“哎,當年之事那又何必呢?若是得寵的皇族,怎會在那時跟著魏使來我大齊,何況那時你們都還年幼,征伐之事也不是他們小兒能左右的。”蕭玉婉嘆聲說道。
“五胡亂華,索虜佔我北地大好河山,雖然那是他們祖輩犯下的罪惡,但有朝一日他們長大成人,也會尋著他們父輩足跡來犯我大齊,索虜都是該死!”
“又作小兒言。”蕭玉婉淡淡一笑,“皇上現在已經不是當年的孩童了,要知道如今國祚不穩,國內鞏固皇權,外交結好魏國才是當前的國策,一味征伐勞民傷財,對兩國都是不利。”
“這些朕都知道了,阿姊。”
“對了,皇上答應過阿姊。準備何時向魏國提親,迎娶宣明公主?”
“這個……容以後再議吧!朕的正宮不缺那個擺設,一想到那是個索虜女子,朕就覺得渾身不自在。”蕭玉衡突然睜開了眼,一把抓住蕭玉婉的手,“阿姊,朕除了阿姊之外不要任何女人。”
蕭玉婉莞爾一笑,把手抽出:“皇上又在說傻話了,阿姊畢竟是阿姊,不能為我蕭氏一門開枝散葉。”
“那我不管,我只要阿姊陪我。”
蕭玉婉輕輕撫摸著蕭玉衡的臉,她的眼神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哀婉。
就在這時,蕭玉衡突然一臉鄭重,他一下子就坐了起來。
這讓蕭玉婉有些驚訝。
“怎麼了?皇上?”
“阿姊,你猜那個蕭宇是真瘋還是假瘋?”年輕皇帝問道。
“瘋病豈能有假?都那麼多年了,如果說陛下即位之時,他突然瘋掉,那我也會懷疑他是在裝瘋,但他痴傻之病確確實實已經有那麼多年了。”蕭玉婉眼眸眨了眨,“陛下可還記得,當年江夏王爺為了給蕭宇治病,那也是遍訪天下名醫的,現在太醫院還有病志,怎能有假!”
“這些朕都知道,況且他被廷尉署羈押的這三年,每隔數月就有眼線向朕稟報他的情況,三年來日日痴傻,我也不相信他的瘋病是裝出來的。”
“那陛下到底在疑心什麼?”
蕭玉衡沉思片刻,他繼續說道:“朕也不知道。那天朕見到他第一眼時,朕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不像痴傻之人。”
蕭玉婉心口猛然上提。
“陛下是多慮了吧!”
“朕也如此想過……但痴傻之人朕以前見得多了,沒有一個似他那樣。傻子是裝不出來的,朕這些年一直沒見他,真不知道他是如何隱忍至今的。”
“怎麼會呢?陛下這些日子為國事太過操勞了吧,所以……”
“沒有,阿姊,朕撒出去的暗哨回來了,有人偷偷去見過蕭宇了。”
“會有這事!”蕭玉婉心中一驚。
“就在召見蕭宇那晚!你猜那人是誰?他就是早已遠離廟堂的劉伯宣,呵呵,文武雙全,排兵佈陣更不在話下……好厲害的人物,蕭子潛當年的心腹,他到底想幹什麼!”蕭玉衡說到這裡有些咬牙切齒。
蕭玉婉深吸一口氣:“那後來呢?那劉伯宣後來都幹了些什麼?”
“他天不亮就走了,自認為毫無破綻,卻早被我的諜者盯上了,他走水路去了荊襄……這些年裡,他一直與荊州的蕭衍過從甚密,還有蕭子潛,他們要幹什麼?”
“皇叔和蕭衍,他們能有什麼事呢……”
“都說蕭衍絕非池中之物,朕想想有時候真是怕他,他在荊襄20年,掐著建康的脖子,這人一遇風雲必定化龍,朕早晚要除了這個隱患,但當前還需用他……”
蕭玉婉眼神流轉:“劉伯宣既然不是等閒之輩,他棄蕭子潛、蕭宇父子,是否是他對蕭宇失望了……”
“若是如此便好,蕭衍有劉伯宣輔佐,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如虎添翼,他以為先帝能壓得住他,朕就壓不住他了嗎?有本事就造反給朕看吧!”
“那蕭宇呢?還有那三位關在宮裡的王爺呢?那皇上要如何處理,還要殺人嗎?”
“朕不知道,朕現在不動他們是有朕的考量,但朕不怕噩夢中再多一兩個惡鬼。”蕭玉衡眼中寒光乍起。
“陛下,蕭家的人都要被你殺絕了,那陛下是真的要做孤家寡人了?”蕭玉婉聲音有些哀婉,“陛下,我蕭氏一門已經零落至今,而我太祖一脈如今也只有零落幾位王爺和你我二人了,你還要再殺嗎?到時候大廈將傾,誰與你制衡手握十萬荊、雍二州重兵的蕭衍、蕭統父子呢?”
“阿姊,我蕭氏一門零落又如何?只要你我還在,我大齊就倒不了?你忘了當年母后是如何被那些自詡忠臣良將的人逼死,你我後來都經歷了什麼?當朕登上皇位,等待朕的又是什麼?不除掉那些想殺朕的人,那只有朕和阿姊被殺!”
“陛下,那些死去的蕭氏骨肉們真的都該死嗎?蕭玉淵只有九歲,蕭玉益才四歲,他們能威脅到你的什麼!”
“但他們總有一天會長大,會羽翼豐滿,很多人會為著自己的榮華富貴教唆他們挑戰我的皇權。”蕭玉衡幾乎咆哮道。
“陛下原來是這麼想的。”
“是,這就是帝王之術!”
蕭玉婉心中感到悲哀,她幽幽道:“陛下,那些人都已經不在了,說什麼也沒用了。但阿姊在這裡為我蕭氏一門最後的骨血求情。”
蕭玉衡默不作聲,他在猶豫,但他輕輕搖搖頭。
蕭玉婉繼續求情道:“其他兩位王爺阿姊不敢保證,但阿姊敢擔保江夏王父子絕無謀逆之心。有皇叔在,外可抵禦北魏,內可制衡荊襄、江淮,想當年,以皇叔在軍中的威信他自可在外面擁兵自立,何必在家中坐以待斃呢?再說蕭宇,在皇族同輩中,除了阿姊之外就屬他與皇上血緣最近,他落魄至今,孤苦伶仃,內無權貴結交,外無將領支援。不管他真瘋假瘋,一個落魄的皇族子弟對皇上還有什麼威脅!”
“阿姊。”
蕭玉婉自龍榻前跪下:“陛下,答應阿姊莫再輕言殺戮了,我大齊社稷根基已經不穩了,還請陛下放過幾位王爺吧!”
蕭玉衡沉思了片刻,他的內心已經有所鬆動,殺戮確實過重,起先殺人時的快意和欣喜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夜夜的噩夢和恐懼無時無刻地蠶食著他的心神。
他為那個打過自己的堂弟破一次例,他不殺他,還會好好地對他,這個算是對近乎屠滅近親後的一次補償吧!
“只要蕭宇還像現在這樣子,朕不管他真瘋假瘋,朕都答應不殺他,朕也已經給予他當有的撫卹,做個安享太平的小王爺也沒什麼不好……但是那三位王爺朕不會把他們送出宮去,但朕可以恢復他們名號,讓他們在宮中陪著朕,永享富貴!不管是這三個王還是那個不知是否真瘋了的世子......只要他們不威脅到我的皇位,朕不會對他們動刀的。但是他們要是想反對朕......朕一定讓他們都不得好死。”
說罷,蕭玉衡起身,他走到那面繪有《寒江獨釣圖》的屏風後,在一處最不起眼的地方撕下了那張寫著蕭宇名字的紙條。
蕭玉婉俯首而跪,久久沒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