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陷入了沉寂。

這令人壓抑的寂靜持續了不知多久,鄧肯才突然打破沉默:“塵世眾生皆為古神子嗣——即便是最瘋狂的湮滅教徒們,恐怕也不曾說出過這種離經叛道的結論。”

“從您口中聽到‘離經叛道’幾個字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蕾·諾拉似笑非笑地注視著鄧肯的眼睛,“然而這確實是我在這場漫長的噩夢中瞭解到的終極真理——就如您在深海中所見的那一幕,湮滅教徒口中的‘創世理論’並非虛妄,或許他們在理解上出了問題,但至少有一件事是事實……我們這個世界,是古神基於某種宏偉的‘藍圖’創造出來的,而在這個創造過程中……祂的血肉便是萬物根基。”

鄧肯沉默了幾秒鐘,才彷彿自言自語般緩緩開口:“幽邃聖主以自身為原料,依照深海中的‘藍圖’塑造了海面以上的萬物,它的‘血肉’便天然地存在於萬物內部,而由於某種‘錯誤’的出現,那些已經被塑造為塵世萬物的‘血肉’發生了活化,於是古神便自凡人的血肉和城邦的‘藍圖’中甦醒——這就是寒霜危機的真相?”

蕾·諾拉慢慢點了點頭,嗓音輕緩:“複製與創造,是幽邃聖主的權柄,祂能以自身演化萬物,於是便承擔了創世紀的工作,但很顯然,經過了漫長的歲月,當初的藍圖已經開始出現問題,也可能是作為源頭的‘造物主’出了問題,祂便開始從祂的造物中甦醒——以‘錯誤複製品’的形式不斷甦醒。寒霜是第一個,但不會是最後一個……”

即便以鄧肯的定力,在聽到這些驚悚駭人的言語之後也難以控制心中的驚濤駭浪——古神將逐漸從塵世眾生乃至塵世萬物中甦醒,若僅從詭異恐怖的角度來看,這件事的可怕程度甚至超過了普蘭德城邦上空高懸的那一輪黑太陽!

“這些都是你在噩夢中與……‘祂’溝通時知道的?”鄧肯用了很大功夫才控制住心中瘋狂翻湧的思緒,一邊維持冷靜一邊轉過頭去,看著房間盡頭那片黑暗深海,看著那在黑暗中靜靜佇立的巨大“支柱”說道。

“作為一個不完整的複製品,祂無法告訴我任何事情,但我可以從祂身上了解到許多東西,”蕾·諾拉說道,“我知道您想說什麼——人智羸弱,即便直面真理,我們有限的感知和思維也無法完整準確地理解自己所看到的東西,所以我不敢確定自己所說的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實’,那只是我透過自己的感知和理解,從一個古神支離破碎的‘思考’中領悟到的東西……僅供您參考罷了。”

鄧肯一時間沒有回應,他陷入了長久的思索,過了不知多長時間,他才突然回過頭來:“‘愛麗絲’到底是什麼?她是你復活用的軀殼嗎?”

“愛麗絲?”蕾·諾拉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卻皺了皺眉,眼神中的疑惑不像作偽,“誰是愛麗絲?”

“……看來你不知道這個名字,我還以為她的這份認知是源於伱,”鄧肯仔細確認了一下蕾·諾拉神色間的細微變化,這才收回審視的目光,“她是一個人偶,擁有與你完全一致的樣貌,在多年以前,在你被……‘處決’之後,寒霜人在冷冽海上打撈到了一個容器,愛麗絲便沉睡在那容器裡——她曾被稱作異常099,但現在她是我的船員。”

蕾·諾拉靜靜聽著鄧肯的描述,神色間逐漸若有所思,過了好長一會,她才突然露出一縷微笑:“啊,原來是這樣……”

“原來?”鄧肯瞬間注意到這個字眼,“這是什麼意思?”

“我一直在做夢,各種各樣的夢,就像在一片遍佈著濃霧的海面上沉沉浮浮,大多數時候,我被冰冷與黑暗包裹,伴隨著那支離破碎的呢喃入睡,甚至難以分辨夢中的自己到底是一個人類的靈魂,還是一個在深海中渾渾噩噩的古神複製體,但有的時候……我夢中會出現乾燥的陸地,搖晃的船艙,還有一些緊張兮兮的,竊竊私語的陌生人……”

她一邊說著,一邊慢慢抬起頭,帶著微笑看向鄧肯。

“而在最近一段時間,第二種夢境的出現頻率明顯在上升,那夢境中竊竊私語的陌生人則變成了許多……奇怪但有趣的物品,它們和我打打鬧鬧,而又有一道令人信賴的目光,始終在夢境的邊界注視著……您很在意那個自稱‘愛麗絲’的人偶,是嗎?”

“她在這個世界上能夠信賴的人不多,我在這個世界上信任的人也不多,”鄧肯很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寒霜女王”,並未因對方此刻溫和的笑容而放鬆少許,“這片失控的海域‘複製’出了很多東西,有沉沒的船隻,也有遇難的水手,但‘被處決的女王’最為特殊,那是一個擁有自我的人偶……可是看你的態度,你對此並不知情?”

蕾·諾拉卻彷彿沒有注意到鄧肯那認真到近乎嚴厲的眼神,她只是微微皺起眉頭,彷彿在努力思索著,漸漸又露出似乎想到什麼的目光,接著又閉上眼睛好像仔細感受了一番,隨後才略帶著點古怪的神色重新睜眼看向鄧肯:“那個人偶自稱‘愛麗絲’,是嗎?”

鄧肯皺了皺眉:“沒錯,有什麼問題?”

“那……如果我說那個人偶其實並非我的‘複製品’呢?”蕾·諾拉很認真地說道,“或者說,不完全是我的複製品呢?”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有沒有一種可能……”蕾·諾拉頓了頓,似乎努力想嚴肅起來,可神色中卻始終有點彆扭,“愛麗絲斷頭臺——重點不是愛麗絲,是斷頭臺……”

鄧肯:“……?”

“其實我不太想回憶這些,”蕾·諾拉說著,表情有些古怪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您是否知道,當初起義軍處決我的時候,用的是一種被稱作‘愛麗絲斷頭臺’的刑具……”

鄧肯腦海中終於有光芒一閃,他明白這位“寒霜女王”想說什麼了。

可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你懷疑‘愛麗絲’其實是這片失控海域從那座‘斷頭臺’,而非從你身上覆製出的……”

鄧肯下意識說著,但說到一半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在疑惑中自言自語:“但是不對啊,她與你的容貌一模一樣……”

“錯誤的複製,船長先生,”蕾·諾拉卻顯然已經有了答案,她搖了搖頭,轉頭看向房間盡頭的黑暗深海,“一個殘缺的錯誤複製體古神造成了這片失控海域,因此在這片失控海域,錯誤的複製才是常態——當一個被斬首的女王和一座斷頭臺同時沉入深海,又因為我的提前安排而準確落入古神觸腕的‘感知’區域,或許就引發了一些……奇妙的變化,混合與重組,複製與補全,再加上一點點……神秘領域的加工。”

她說到這停了下來,目光復雜地看著那座佇立在黑暗中的古神觸腕。

“很顯然,祂分辨不出來……”

房間中再次陷入了沉寂。

但這一次的沉寂和剛才截然不同。

在這令人難受的安靜持續了好幾分鐘之後,鄧肯才終於以一聲感慨打破沉默:“所以,從某種意義上祂是養了個胎盤……”

蕾·諾拉張了張嘴,幾秒鐘的呆滯之後才冒出一句:“空前絕後但恰如其分的比喻,不愧是您……”

鄧肯無奈地嘆了口氣,他還能說什麼呢?在這片黑暗無垠的深海,事情的發展方向已經完全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古神的不可理喻、不可名狀切實體現在方方面面,用個不那麼恰當的比喻——在保大和保小之間,古神選擇了保胎盤……

不過至少有一件事他搞明白了——

為什麼那個憨憨人偶認為自己叫“愛麗絲”?

因為她真的是愛麗絲斷頭臺。

自來到這個世界,鄧肯所見到的邪門之事不勝列舉,但哪怕放在那些無比邪門的事情裡,這件事也絕對是最邪門的。

“看開點,至少有一件事您不需要擔心了,”蕾·諾拉注意到鄧肯的情緒不佳,便在一旁寬慰著,“愛麗絲不是我復活用的軀殼——事實上從一開始,我就從未想過所謂‘復活’的事情。”

聽著寒霜女王的話語,鄧肯又轉頭看了她一眼,不得不努力調整了一下心態,將心頭那份揮之不去的違和感強行甩在腦後,將話題重回正軌:“那麼……你一開始提到的那把鑰匙又是怎麼回事?愛麗絲背後的鑰匙孔又是怎麼回事?這些都不是你的安排?”

“我不知道您所說的‘鑰匙孔’是什麼,但如果您說的鑰匙是一把黃銅製造的發條鑰匙,那它確實是我留給城邦執政官的,也是我剛才向您提到的、正常進入這間房間時的必要物品,”蕾·諾拉態度坦然,緊接著話鋒一轉,“可我並非那把鑰匙的創造者,更不是它的第一個持有者。”

鄧肯頓時一怔,眼神微變:“……你不是鑰匙的第一個持有者?那你是從哪得到它的?”

“它是友人饋贈之物,”蕾·諾拉坦然說道,“一位知識淵博、態度和藹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