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湮滅,是這個世界所有歷史的轉折點,也是如今所謂“深海時代”的開端。

根據妮娜所講述的內容,鄧肯終於大致搞明白了這個世界曾經發生過怎樣的驚天鉅變,也意識到了原來這個世界曾經並非如今這般詭異、危險——

若按照歷史記載,大湮滅之前的世界本是一片繁榮、安全的樂園。

那時候的海洋還不是“無垠海”,那時候有限的海水並未如今天一樣佔據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表面,那時候人類還生活在廣闊且安全的陸地上,而即便是海洋中,也不存在諸如靈界、幽邃、亞空間這樣的危險異象。

歷史書上所記錄的“秩序紀元”給鄧肯的感覺倒更像是他所熟悉的世界——儘管現代的人會帶著驚奇與不可思議的眼光去回望那個不存在“異常”的上古時代,但對鄧肯而言,如今這個世界的模樣才是徹頭徹尾的不對勁。

歷史書上並沒有對“大湮滅”這個關鍵事件進行詳細的解釋,儘管考古界一直在做這方面的努力,但各個城邦、各個民族關於古代史的極大分歧始終存在,沒有人知道所謂的大湮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也不知道那場災難的本體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巨大的混亂和迷霧籠罩著那場劇變,而在迷霧之後,就已經是如今的深海時代了。

不知從何而來的海水淹沒了九成以上的陸地,殘存的文明倖存者們在僅剩的群島和小塊陸地上建立了城邦與艦隊,無垠海和海上迷霧又帶來了被稱作“異常”與“異象”的奇詭之物,至今仍然在威脅著文明的存續。

妮娜卻不知道眼前有一位異域而來的幽靈船長正在從她的言語中汲取著知識,她只認為這是叔叔在考驗自己的功課——叔叔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好心情了,她只覺得很高興,甚至覺得這一刻格外寶貴,因為她很擔心不知什麼時候鄧肯叔叔就會又變回之前那樣……而根據以往經驗,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只要烈酒失去作用,或止痛片吃完,叔叔就會變得格外暴躁,易怒,歇斯底里。

所以在鄧肯叔叔再次發病之前,她想把自己的進步都展示給他看——這或許可以讓他的好心情再多持續那麼一兩天。

“……莫里斯老先生對克里特王國的歷史非常感興趣,他是這方面的專家,他跟我們說過,儘管克里特古王國只維持了百年,卻是在深海時代來臨之後第一個從廢墟中站起來對抗異常和異象的文明,他們用一百年摸索出的經驗,直到今天還在指導著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們對‘異常’與‘異象’的分類方法……”

“對‘異常’與‘異象’的分類方法嗎?你已經學到這個了?”鄧肯揚了揚眉毛,話語中還不忘引導。

他從剛才聽著的時候就很在意,這時候才愈發確信,在這個世界的普通人眼中,那些不合常理的事物應該是有一套嚴格區分的,有的事物被稱作“異常”,甚至還有編號,但另外一些東西……好像被單獨地叫做“異象”,而不像他之前印象裡的那樣,通通籠統地歸類到“異常”裡面。

他之前在失鄉號上從未從山羊頭那裡聽到這方面的細節知識,而現在妮娜在學校裡學到的東西終於可以補上他在這方面的常識短板。

妮娜點了點頭,一邊回憶著課堂上聽來的東西一邊說道:“莫里斯老先生教給我們異常與異象間最簡易的劃分方式,就是規模。

“通常來講,異常的規模較小,往往侷限於一樣物品、一隻動物,甚至是一個‘人’;

“大多數異常可以被人為移動,其影響範圍也有限,很多異常在同一時間內甚至隻影響一個目標,而在掌握特定方法的情況下,大多數異常也可以被安全地封印或隔離——其中一些較為無害的異常甚至可以像工具一樣,透過特定方法來加以‘利用’。

“異象的規模則遠大於異常,最小的異象也有一棟房屋那麼大,大一些的則可以覆蓋整個城邦,甚至比那更大……大到難以想象。

“相當一部分異象是無法人為移動的,它們要麼固定在一處,要麼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執行,其影響能力也遠超過異常。通常情況下,異象在自己的生效範圍內可以影響無限多的目標,以至於它們幾乎可以跟‘自然現象’畫等號,所以才有了‘異象’這個稱呼。

“跟異常不同,幾乎所有的‘異象’都無法被封印或控制,它們就像自然現象一樣存在於世,不受外界干擾地運轉,並自然而然地影響範圍內符合條件的一切目標,而由於大多數異象都是危險的,所以人們能做的也只有遠離這些危險異象,或透過特定方法避免自己成為異象的生效目標……

“幸運的是,那些最危險的異象通常不會移動,先驅者們幫我們探明瞭這些危險,我們就能安全地和它們保持距離……”

妮娜很認真地說著,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麼,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啊對了,老先生還專門跟我們提了一句,說是這些判斷方法和特徵都只是‘通常有效’——異常與異象是不合常理之物,因此不管人們如何總結經驗,也總會有不符合定義的異常或異象突然冒出來,甚至有時候異常與異象還會發生互換,也存在異象被人力干涉、消滅的情況。

“比如新城邦歷1830年,倫薩城邦就有一個被稱作‘菌絲’的異常失控,當地的教會守衛者們用了很大代價將這個失控的異常放逐到附近的一座島上,而那座島在1835年被認定晉升成為異象,就是之後的真菌島——但在1844年,偉大的聖徒帕拉丁以生命為代價將真菌島收容到了自己的骨灰瓶中,於是異象‘真菌島’便在同年除名,它重新成為了一個‘異常’,被稱作‘帕拉丁的蘑菇瓶’,如今被封印在倫薩城邦的大教堂地下聖物庫中……”

鄧肯全神貫注地聽著妮娜所講述的這一切,頭腦飛速地運轉著,同時又以平靜的表情掩飾著內心中的心緒起伏。

在這短短的一個早餐中,他所收集到的情報已經超過了自己過去那麼多天在失鄉號上的總和!

與陸地建立交流、在地表城邦設定一個前哨站果然是正確的思路——文明社會才是世間大多數情報的匯總!

他下意識地看著眼前仍然在說話的女孩,心中頗有感悟。

一個正常發展到工業階段的文明,它一定會想方設法地將社會運轉的基礎知識壓縮匯總在自己的教育體系中,一個生活在這個體系內部的孩子可能很難意識到,他們平日裡接觸到的課本是怎樣一座寶庫:

那是無數人在無數歲月中積累下的知識,又透過經年累月的梳理整合成了最適於學習吸收的結構,那些書本中構築的是世間最精巧的“營養壓縮包”,為的就是務求在最小的時間和精力成本內,讓一張白紙般的人可以迅速成為社會執行的零件。

這一點,哪怕是平常就熱愛學習的妮娜自己也體會不到——唯有鄧肯這個“外鄉人”,才能意識到這些知識是何等寶貴,又是何等易於吸收。

妮娜卻沒有察覺到鄧肯在想些什麼,她只是想起了自己那位可敬的歷史老師曾在課堂上講的東西——

“……所以莫里斯老先生在上節課最後跟我們說了一句,他說人們在和‘異常’與‘異象’打交道的過程中總結出了無數的規律,但唯有一條規律是真正永遠有效的,那就是‘不管我們總結出了多少規律,都一定會有不符合規律的異常或異象出現在世界上’。

“這條規律也被學者們稱為‘永遠的第零條’,被預設排在所有相關領域書籍和論文的最首位,人們也據此提出了著名的‘異常與異象永久失準定律’,直到今天,這個定律都沒有被打破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