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倪冰硯坐在書桌前看劇本。

這是她第一部女主戲,哪怕劇情並不複雜,依舊準備得十分用心。

往日裡這個時間段,她已經進入劇情模擬,反覆揣摩表演時的細節了,今日看著看著,眼神卻飛到了窗外。

鄰居們大多上了年紀,這個點兒早已歇下,顯得周圍格外的靜。

這是一個悶熱的夏夜,大機率有雨要來。

有小小的蟲子撲到紗窗上,窸窸窣窣;有不知名的夏蟲,在草叢裡嘶鳴;有路過的風,調皮的摸了簷下的風鈴一把,又無情的遠去……

空調外機低低的吼著,盡職盡責守護這一室清涼,像個可靠的騎士。

倪冰硯掏出手機,嘆口氣趴在桌上,發一條微博:你有多久,沒有回過家了?

這一刻,特別孤獨。

她想找人聊聊天,可惜,沒有人理她。

新開的號,連個眼熟的網友都沒有交到。

從前她是孤兒,老院長去世後,院裡熟人也離開得差不多,她就沒有回去過了,這樣的孤獨對她來講是家常便飯。

她本該習慣了的。

但現在,她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

就變得難熬起來。

靠近?

還是遠離?

好像不管怎麼選,都要承受道德上的壓力。

靈魂穿越的人,和原主的親人還是不是親人呢?

真是個極好的倫理問題。

可惜沒有人研究它。

因為科學裡就沒有穿越這種事。

煩躁下樓,跑步機來個半小時,再來幾組引體向上,出了一身瀑布汗,衝個澡回到書房。

重新攤開劇本,就專注多了。

想太多的人,都是因為不夠累,累夠了,腦子變清醒,體會到生活的壓力,就知道努力工作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這部小成本文藝片名叫《大山的孩子》。

講的是一個山溝裡飛出的金鳳凰,畢業後選擇回到家鄉,陪伴親人的同時,帶著鄉親們致富的故事。

父母早逝,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女孩英子考上了大學,懷揣著鄉親們湊給她的一千八百塊生活費,還有政府獎勵的學費,離開了養育她的山溝溝。

來到大城市,她沒有被繁華迷花了眼,而是認準一個目標,堅定前行。

別人沉迷遊戲、肆意玩耍,她勤奮學習,每門課都優秀;別人今天一支口紅明天一身裙子,她長得漂亮,卻從不虛榮從不攀比;別人談戀愛,成天你農我農,她卻總能守住內心,笑著對男同學說,對不起,我現在只想學習;別人花著父母賺來的錢從不心疼,她卻在課餘時間努力賺錢,供自己讀書的同時,有點餘錢還會寄給體弱多病的奶奶……

期間爺爺病逝,害怕打擾她學習,又怕來回路費太貴,奶奶選擇了隱瞞,等她結束寒假兼職回家過年,爺爺墳頭的草,都有幾寸高了。

畢業後,經過幾輪面試進入國際大公司,工作辛苦,卻因為能力強肯下功夫,很快就升職加薪。

收穫與付出能成正比,已經足夠讓人歡喜,但她內心裡,卻總是時不時想起當初那一千八百塊錢,想起那些依舊貧窮的鄉親,想起年邁的奶奶每次送她出來時,依依不捨的眼神。

【英子,你要好好的啊!奶奶現在年紀大了,見你一面,就少一面,你別嫌奶奶囉嗦。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你去了哪裡,奶奶只盼著,你一切都好。家裡好,我也好,你好好做自己的事,甭惦記家裡!】

那天晚上,她夢到了奶奶。

一夜未眠,然後她選擇了辭職。

奶奶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大城市,她一輩子都生活在山溝溝裡,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認知中最遠的地方是首都,她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最驕傲的就是養大了一隻飛出山溝溝的金鳳凰。

孫女去過的地方,她就像去過了;孫女吃過的東西,她也彷佛吃過了;孫女講給她聽的故事,她也好似經歷過了……

她是那麼的滿足。

但英子的內心,卻是如此的空虛。

在城市裡堅持下去,她會慢慢紮根,慢慢成為一個城裡人,但回到家鄉,會不會擁有另一種可能呢?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真的是會痛悔一輩子的事。

之前看劇本,少了對親情的深刻共鳴,總感覺少點東西,白日裡見了她爸直播時三句不離“我閨女”的樣子,再看劇本,突然就明白了。

被牽掛的感覺,原來是這樣的。

薄薄的劇本,包含的內容卻很多,端看讀者怎麼解讀。

有對當代大學生的警醒;有對大山裡走出來那些孩子的拷問;有對國家扶貧政策的解讀;也有對日新月異的新世界裡,年輕人發展方向的一種探索……

大概文藝片都有這樣的毛病,不管多麼簡單的故事,必須講得有內涵。

要觸動人心,要發人深省,要是能對這世界產生一點點改變,那就更妙了!

演配角演多了,思維還是要變一變,光背熟臺詞,設計好各種小細節,沒有領悟其中的精神,角色就靈動不起來,故事也豐滿不起來。

從前的草根倪冰硯根本不懂這些道理,原主卻是經過了正經科班教育的,兩相結合,就像開啟了新世界的大門。

倪冰硯抱著劇本,滿足的睡了。

一覺睡醒,太陽已經老高。

飛快洗漱好,收拾好行李,關好水電氣,鎖上門,做好長期不歸家的準備,倪冰硯舒口氣,開啟了後門。

昨夜果然下了雨,空氣清新,氣溫也低了幾度,屋簷還在滴水,石板路已經被曬得半乾,昨夜睡得太熟,都沒聽到雨聲,下了樓才發現。

有種開門遇到驚喜的感覺,整個人心情都好了起來。

關好院門,也鎖住了內心的忐忑,倪冰硯眼神堅定,一腳油門上了高速。

出京城,橫穿冀晉,由陝入川。

就像一隻撲向火焰的飛蛾!義無反顧!

一路上除了半夜困極,在服務區窩著睡了倆小時,幾乎就沒停過。

內心就像有團火在燒!

因為她知道,如果這次不能一鼓作氣,下次,她很可能就慫了。

一路緊趕慢趕,第二天一早,她就把車停在了家門口。

倪家祖傳的川菜手藝,至今已經好多代。

最早學廚的祖爺爺當過清廷御廚,爺爺那會兒做過國宴,到她爸這兒,開了幾十年高階私房菜,家裡算不得大富大貴,卻頗有底蘊。

倪家大院背靠青城山,建造的時候請了大師,三步一景,五步成詩,十步入畫,可謂精巧十分。

很難想象,這種環境下長大,渾身透著文雅的孩子,會愛上一個接受西式精英教育的江聲。

緣分這種東西,實在讓人唏噓。

掏出一大串鑰匙,開啟大門,倪冰硯把車開到自家住的小樓前,不等下車,聽到動靜的倪光禮已經開啟了門。

“任早就來嗦?吃飯沒?沒吃進來吃碗牛肉麵。”

以為是約好來接他的小徒弟,沒想到是陌生的車。

車子很普通,灰撲撲的大眾。

正當他納悶兒,今天要去談生意,小徒弟怎麼整輛這麼不上檔次的車,就見車門開啟,他從小捧在手心裡的小仙女下了車。

哦,不是車子普通,而是因為車子的主人低調哇!

低調好,低調妙,悶聲發大財,不愧是他的閨女!就是聰明!

“爸、爸爸……”

看著臺階上,頭髮花白,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倪冰硯心跳得飛快,生怕他發現自家閨女變了人,不僅不認她,還要她把原主交出來。

她承認自己很卑劣,沒有爸爸,羨慕別人有,現在有了半個,就想貪心一下……

結果不等她這滿腹的思緒理清楚,剛還控制不住露出笑的人,已經撲到邊上花壇裡,從山茶花後抽出來一根大掃帚:

“你個瓜娃子!還曉得回來嗦?

“你個背時娃兒!跟你老漢兒鬥氣鬥狠!

“老子又當爹又當媽養活你,說不要爸爸了,就不要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