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兩銀子,就像一陣風傳遍了工廠,又傳到了冶鐵所,冶鐵所又傳到了官府。

所有人都知道了。

有人逼著小王爺,掏出了一萬兩銀子。

一萬兩銀子代表了什麼?

可以買到兩萬石大米。

百姓們人人羨慕的屠夫,常年有活的那種,不吃不喝工作兩百八十五年。

中華重工的普工,不吃不喝工作八百三十三年。

北平府城內地段豪華的宅院,可以買下二十五間。

“誰啊,什麼身份?”

“聽說是名工匠。”

“不會吧?膽子這麼大麼,貴人能服軟?”

沒多久。

朱高熾的話題,又登上了北平府市井之間的熱榜,每個老百姓孜孜不倦的討論這個問題。

“貴人傻啊,要是我的話,哼哼。”有小百姓嘲笑道。

“貴人年少,生長於富貴之鄉,還不懂銀錢。”

“這麼敗家,王爺能同意?”

……

朱棣滿臉的陰暗。

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胸膛大起大落,看上去好像氣壞了。

“咱每回找老大要錢,他都摳摳搜搜,要講好些話,什麼掙錢不容易,做事艱難。”

“咱找他要錢,到底氣勢不足,也就任他嘮叨。”

“他倒好,眼睛不眨下,往外頭就丟了一萬兩銀子,問過咱嘛?誰允許他在外頭撒錢?”

王妃也是肉痛不已。

燕王府以前闊過。

親王俸祿每年米五萬石,鈔兩萬五千貫,馬匹草料每月支五十匹……

可那是老黃曆了。

各雜色都停掉了不提,祿米也從五萬石降到了一萬石。

還不是每個親王都有。

秦王犯了事沒了,晉王和燕王每個月能拿到足額的一萬石,其餘的藩王們,也就齊王能拿到一千石,其餘的藩王多是五百石。

朱棣的俸祿,一年也才價值五千兩銀子。

至於親衛衛所的田產。

糧食,羊,雞鴨什麼的,那更是指望不少,朱棣還要往裡頭添錢,用來彌補軍戶們。

五千兩銀子,還不夠王府的人情往來。

更不提王府自己的用度。

之所以還能支撐,是因為以前藩王府風光的時候,積累下來不少的積蓄。

可謂要錢有錢,要權有權。

但是早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

燕王府其實是個空架子。

在銀錢上是如此。

開支比入項要大。

人情有來有往,還能拆東牆補西牆,唯獨每年賞賜軍戶,那可是無底洞,多少銀子都不夠花。

燕王府,其實也得過得緊巴巴的。

“兩萬兩銀子,補了些王府以前的虧空,今年對軍戶的賞賜,咱還指望著老大呢。”

“他倒是大方得很啊,問也不問就丟出去一萬兩。真把工廠當自己的了,眼裡還有咱這個老子麼。”

“消消氣,等老大回來,你好好問問他,先問清楚才好,要是老大有苦衷呢。”

燕王妃不願意火上澆油,壓下心裡的糾結,選擇寬慰丈夫。

“哼。”

朱棣冷哼一聲,“如果不是這段時間老大表現一直令人滿意,咱早就派人把他叫回來了。”

“你也知道老大表現不錯,並不是胡來的人,肯定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誰能逼迫他?我看他就是得意忘形,需要敲打一番才好。”

說曹操曹操到。

朱高熾從工廠回到了王府,主動來問安父母親。

見到了朱棣難看的臉色,他就知道自己沒猜錯,朱棣應該心疼的要死。

錢雖然是他掙得。

可他又沒有分家,自然是家產,由朱棣做主。

“父王先別生氣,聽兒子解釋,如果不滿意,兒子任由父王責罰,絕無二話。”

朱棣剛準備開口,就被朱高熾搶先說話,語氣卡在喉嚨中,翻了個白眼。

“你說。”

“兒子是千金買馬骨啊。”

朱棣眯了眯眼,認真打量起朱高熾,揣測是他的藉口,還是真的如此。

“買誰的骨?”

“買工匠們的骨。”

“工匠雖然很重要,但有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嗎?”朱棣不置可否。

自古以來。

統治階級沒有人小覷工匠,反而極為重視工匠。

包括不少胡人都是如此。

哪怕在胡人肆虐中原的時代,胡人也會對漢人工匠比漢人普通百姓的待遇要高一等。

只是一萬兩銀子用來千金買骨。

朱棣反而覺得不美。

此事傳播開後,太容易引起部分性格吝嗇的讀書人的不滿,他們都不值這個價。

偏偏讀書人關係深。

座師,恩師,同科,同窗,同鄉……形成了一張關係密佈的網,他們的聲音大。

說誰不好,那誰名聲一定臭。

“很有必要。”

朱高熾堅定的說道。

“許多事正常的做法,本是水到渠成之事,可正因為兒子的身份不同,許多工匠畏手畏腳,耽誤了不少的事情。”

“更多的人怕承擔後果,不敢主動做事。”

“一萬兩銀子的事情,能讓許多的工匠,不再畏懼咱。”

朱棣收起了難看的臉色,王妃呆在一旁,安靜的聽著父子兩之間的對話。

她既擔心燕王太過呵斥老大,又擔心老大違背父親。

“老大,伱想當賢王,可你也要明白一個道理。”

朱棣認為自己吃過的鹽比兒子吃過的米多,認為老大雖然成長,但見識不足,有些想當然。

“請父王訓導。”朱高熾雙手垂下,恭恭敬敬。

“光有仁德是不行的,人就是如此,畏威不畏德。咱在塞外打仗,多少人畏懼咱,不敢碰觸咱的鋒芒。”

“只有別人怕了你,才會感恩你的仁德,否則只會嘲笑你的仁德。”

朱棣的想法,真的這麼簡單嗎?

朱高熾沒有輕易的反駁,而是仔細思考了一陣。

現在的朱棣,正是年富力量,生活和事業上一帆風順,總體上沒有遇到什麼波折。

他常年領兵在塞外作戰,自然會形成這個想法,但是這個想法,會隨著他年歲的增長,經歷過坎坷之後,才會有更進一步的思想。

現在兩人的矛盾,是因為思想的不統一。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大道理不談。

其實是朱棣對自己不夠信任。

大道理誰不會說?

要講大道理,朱高熾還真不虛朱棣,能把他壓得死死的。

“左傳言,哀樂失時,殃咎必至。告訴人們當哀痛的時候,災禍必定到來。”

“可淮南子言,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也”

“有人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還有人說,愛將如寶,視卒如草。也有人說,愛人如子,用兵如山。”

“又有言,愛重反為仇,薄極反成喜。而管子又言,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水流。”

“世間的道理,並沒有標準,所以兒子認為父王的話,有失偏頗,在兒子看來,對自家的百姓,應當以仁德為重。”

“呵。”

朱棣氣笑了。

扶著案几,滿臉的古怪。

好久沒有人敢當著他的面這麼和他說話。

記憶中還是剛赴任藩地的時候,許多年來,隨著他的戰功赫赫,已經沒人敢教導他了。

能教導他的人,在應天府。

“老大。”王妃輕輕的提醒兒子,不要繼續在和父親頂嘴。

“在兒子看來,人性要從超凡的角度來看待,如果只看到人性的惡,那在他的眼裡,人性必定就是惡的。”

“可如果看到的是人性的善,則他的眼裡,人性必定是善的。”

“遇到了善的事,他就看到的是人性的善,遇到了惡的事,看到的就是人性的惡。”

朱高熾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成熟些。

良久。

朱棣緩緩道,“那你怎麼看呢。”

“兒子不喜歡從單獨的事件,來分析人性的好壞。在兒子看來,人在不同的階段,他的需求是不一樣的。”

“人以食為天。”

“溫飽是人們的基本需求,所以歷朝歷代以解決溫飽為國家大事,萬不可動搖。”

“我大明有窮人,也有富人,更多的是辛勤勞動後,能餬口的百姓們。”

“在溫飽之上,還有精神的需求。”

“按照對人性惡的說法,就是飽暖思淫慾。”

一旁的王妃啐了一口,扭過頭不再看兒子,只覺得兒子越來越不成體統,他老子是該教訓他一番。

朱棣沒有反應,可他沉靜的表現,說明他在認真的沉思。

“而兒子看來,這不過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不應該以惡意來評價這種行為,因為這是人的正常生理需求。”

“在解決了這個需求後,還會有人與人之間交往的需求,於是有了往年交,忘形交,君子交,莫逆交,刎剄交,貧賤交……”

“在人和人的交往上,又會誕生認知的需求。”

……

和朱棣爭辯一萬兩銀子該不該給工匠,越是爭辯的結果,越是容易輸。

史書之所以有某某君主被誰說服,改變了心意,正是因為發生的少,才值得被記載。

朱高熾不會和朱棣在此事上糾纏。

真正解決問題的方式,是讓他知道,他的長子思想境界很深奧,並不是他所想的淺薄。

有了這個認知,朱棣才不會繼續糾結事物的對錯。

事情的對錯,每個人的認知不同,看法不一樣,朱棣絕對和自己不再一個思維維度。

例如對工業階級的精神需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