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真正瞭解李修元的不是杏花谷裡先生,因為先生當初也只是給了李修元指明瞭一條修行之路。

大多數的時候,師徒倆如父子一樣,先生其實並不清楚自己的弟子究竟經歷了一些什麼樣的心路歷程。

只是作為李修元最後一個師父的老道士,才明白他心裡的一些從不跟人提及的小秘密。

正如老道士說得那樣:“看心情。”

凡事看心情,世間於李修元來說,並沒有非做不可的事情,除了跟師父以及老和尚承諾的那件因果。

愛恨看心情,你若棄我而去,我絕不出聲留下你。

生死看心情,正如他悟道渡劫之後,於生死之間放了匈奴大祭師一條生路一樣。

只要我願意,心情不錯,可以為你九天十地闖上一回。

倘若今日心情欠佳,便是四十七號的大門,我也不會邁出半步。

這,就是老道士的寶貝徒兒,一個嘴上掛著債多不愁的傢伙,一個經歷了萬里冥河的洗禮,又在萬里幽河上悟了生死大道的傳奇。

老和尚想了想,並沒有否定老道士的話,而是靜靜地想了想說:“有意思。”

時間無始終,老道士揮手間讓時間這一刻為雪山之巔的兩人停下。

讓李修元從容地揹著大燕琴師高漸離上了雪山之巔,讓山腰的張良和夫子默默地為他們注視。

放眼望去,天邊有一抹冬日暖陽,那是照耀在雲層之上的陽光,卻第一次展露在高漸離的眼裡。

雖然將死,卻在生命中最後一刻,看見到世間最美的風景。

時間停止,讓他也看清了大秦的皇宮,那些雕欄玉砌的樓閣,於天地之間顯得如此渺小。

李修元扶著他,嘴裡輕聲說道:“這裡遠離皇城,也遠離世間,我可以為你透露一絲天機,讓先生去得安心。”

高漸離嘴角輕動,喃喃道:“請先生為我說法。”

李修元用微不可聞的聲音笑道:“便是先生不去刺秦,這秦王也活不了多久,大秦也不會長久……”

說完,附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高漸離一聽,雙眼一亮,禁不住輕輕地向天呼叫:“荊軻兄弟,你聽到了嗎?我們沒有白死,我們追求的一天,就要來了。”

“先生愚笨吧,當時我在前往東海的路上遇上先生,便跟你透露過天機,讓你站在比秦王還要高一些的地方看看這個世界……”

“高漸離真的愚笨啊。”

高漸離輕聲說道:“若不是先生帶我來到這天地高最高之處,我又怎麼能夠看清楚這方世界?便是如此,我也不悔啊。”

“我相信荊軻也一樣不後悔。”

高漸離重複了一遍,喃喃道:“那是我們的追求,也是我們的夢。”

李修元知道這是高漸離的心思,當下只好苦笑道:“若換成我是你,當時也聽不進別人的勸說,這便是你的執著。”

“生於天地間,我們總得在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高漸離生機漸漸流逝,臉色漸漸蒼白,喃喃道:“不求流芳千古,至少要讓大燕的後兒知道,大燕男兒不畏死……”

李修元一見之下,只好拿出酒壺,又給他餵了一杯靈酒。

靈酒緩命,讓高漸離臉上恢復了些許我生機,兩眼裡閃耀著生命中最後的火花。

嘴裡喃喃說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

“請先生為我撫琴一曲,就當是我們相交一回吧……”

靜靜地,高漸離輕聲說道。

李修元點了點頭,小心讓高漸離靠在身後的冰川之上,揮手間拿出了自己的古琴。

拿著了方白布輕拭琴絃,嘴裡問道:“先生想聽什麼樣的琴曲?”

高漸離指著天邊的一抹金光,無力地笑了笑:“冬日漫漫將逝,請為我撫上一曲望春風吧,謝謝。”

“就撫望春風。”

李修元用一種平和的聲音回道:“這首望春風,卻是我從九天之外,玄武大陸所得,今日便為先生彈奏一回。”

叮咚聲起,聽在高漸離的耳中如漫漫冬日迎來了第一縷春風,屋簷上厚厚的積雪融化,有一滴雪水滴落石階。

打溼了他的耳朵,溼潤了他的雙眼。

叮咚一聲,跟著便是山間流水淙淙,如山間小溪穿山越嶺,最後匯聚到易水河裡。

那一年的易水河啊,太子丹跟高漸離於河岸送別荊軻兩人。

千人跪伏於風雪之中,只盼著踩著風雪去皇城的荊軻能為他們帶來一抹春風。

沒想到,易水河畔的高漸離沒能等到荊軻用生命帶來的春風。

卻於大秦皇城的雪山之巔,看見了不久之後的那一道融雪春陽,聽到了能讓天雪萬物剎那復甦的望春風。

琴聲輕轉,卻是春風過後百花開,有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

沐浴在花海中的高漸離嘴角動了動,臉上卻有兩行淚水流靜靜地如小溪往下流淌。

嘴裡呢喃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嗚嗚風雪起,漫天雪花飛,卻是靜止的時間瞬間恢復,雪山之巔瀰漫在風雪之中。

在兩人身邊的春花漸漸凋零,最後隨著漫天風雪消逝於天地之間。

如同靠在冰川之上的高漸離,嘴角帶著一抹微笑,卻永遠閉上了雙眼。

一曲望春風,李修元於雪山之巔送走了知音高漸離,山海從此逝,世間無知音。

青梨樹上突然叮咚一聲,卻是熟透的青梨落在老道士的手心。

長嘆一聲,老道士喊道:“小蓮啊,把那幾個傢伙喊過來吃梨吧。”

老和尚愣了愣:“這一顆梨,你想分給他們所有人?”

老道士淡淡一笑道:“不可以嗎?”

“不可以嗎?”雪山之巔的李修元停下了撫琴,望著面前之人怔怔說道:“為什麼不能再多停留片刻?”

老道士默然回道:“你去問問春風啊,看看她願意為誰而停留?”

默默地收起古琴,手一晃,卻是張良帶來的金絲楠木所制的神棺,大秦皇朝最好的物件。

伸手將裡面的物品一一拿出,小心將高漸離抱了進去,想了想,又取了一件白色的長衫蓋在他的身上。

又取了幾道神符貼在他的周邊,合上神棺,李修元拿出一把長劍。

揮劍之下,在雪山之巔挖下一個大坑,將神棺小心地落下……

劍削冰川,露出了裡面萬年的玄石,揮劍如筆雕刻道:“燕人漸離,天地輪迴。”

一道火焰點著了香燭,匯合著天山之巔嗚嗚的風聲,恍若不肯離去的高漸離在跟知音告別。

李修元看著焚後如蝶的紙錢,輕聲呢喃道:“大姐若是見到我這身披白袍的兄弟,請為他指一條輪迴的明路,莫要讓他再墜黑暗之中。”

化蝶的紙錢漫天飛舞,風中沒有傳來孟婆的聲音。

時間恢復了運轉,夫子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道:“我以前不能理解何為時間無始終,剎那化永恆。”

張良扶著夫子往客堂裡走去,喃喃道:“都是學生不好,害得老師出來吹風。”

夫子搖搖頭,坐在桌前伸手點火,沉聲說道:“你沒做錯,能讓我明白天地之間的一些道理,你很好。”

張良嘆了一口氣:“那也是我那兄弟厲害,竟然能讓時間為之停頓。”

夫子低頭黯然道:“若不如此,只怕高先生撐不到雪山之巔啊。”

“他是要帶著高先生去雪山之巔見天地,讓他明白一些從前想不明白的道理,對於高先生來說,他卻是用生死悟道啊。”

夫子再嘆:“他也是用高漸離的死,向我們師徒兩人傳道。”

張良搖搖頭,輕聲回道:“弟子再天再來跟老師請教,我得去四十七號看看,一會莫要再惹出什麼亂子來。”

夫子揮揮手:“去吧,讓我靜一靜。”

今日發生的事情,不僅讓張良震驚,同樣也讓夫子震驚,他甚至後悔沒有堅持跟李修元一起登上雪山之巔,去看看這一方世界。

而李修元自是替夫子著想,不想用高漸離的死,傷了夫子的心。

便是出門之前,他也沒想過跟老道士開口要一條天路,這一切,只能說是命運使然。

大家去快可以試試吧。】

否則他還想叫上張良一起了,畢竟這樣的機會可不是隨時都能遇上。

那得看師父老道士的心情。

雪山之巔,燭火已來,紙錢化蝶消失去天地之間,李修元拿出蒲團跌坐雪地,手一揮,再次將古琴拿了出來。

看著面前黑色的石碑,嘴裡喃喃說道:“先生若是未曾行遠,且聽我為你彈秦一首鎮魂曲,讓你輪迴路上不迷茫。”

手指輕撥琴絃,合著胸口的幽怨之意,卻是一道鏗鏘聲起,響起天地之間。

一道鏗鏘聲起,於雪山之巔的李修元渾然不覺,而皇城的上空卻“轟隆!”響了一道冬日驚雷。

嚇得賴在屋裡的小黑衝出來,大聲嚷嚷道:“哥哥不好了,怎麼冬天會打雷?”

正從廚房裡走出來的閼氏看著小黑皺眉回道:“小黑莫叫,先生早早出門,還沒回來呢?”

屋裡的小虎也嚇得跑出來,拉著閼氏的手問道:“娘,莫不是先生又要破境渡劫了?”

“他哪會渡劫?我餓了,有沒有吃的?”

正說話間,張良走了進來,看著三人說道:“先生有事,我今日來陪你們二人讀書、寫字。”

閼氏一聽先生沒事,當即看著張良笑了笑:“你來得正好,正準備叫這兩個傢伙吃飯呢。”

張良望著院子天空緩緩落下的雪花,禁不住說道:“好好的,你降一道雷幹嘛?”

這一道冬日驚雷,同樣震驚了皇城中的百姓,冬日落雷,可不是一件善事。

還沒等兩個侍女端飯出來,又有一道驚雷落下,驚得小虎哇哇叫了起來。

小黑望著天空想了想說道:“這不是劫雷,這是老天生氣了。”

雪山之巔,今日的李修元卻跟上一回不同,心裡悲憫之下,指間的琴聲便如來自九幽之下的聲聲嗚咽。

彈出的如刀劍的般的琴聲在漫天飛雪中竟然化為了數道驚雷劈在大秦皇城的天空。

幽怨的琴聲穿破漫天的風雪,往天空中瀰漫而去,在皇城的天空中迴響,悲壯之意如九天之上神佛降臨。

之前的一曲望春風夫子沒有聽到,眼下卻聽到這來自雪山之巔悲傷,幽怨,而又不失莊嚴的琴聲。

怔怔地看著手裡的半杯靈茶,喃喃道:“一曲神音鎮天地,一縷仙音入輪迴。”

跌坐山巔的李修元雖已陷入神曲的意境,嘴裡卻忍不住高聲唱道: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