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二天從頓悟中醒來的明惠找到李修元的,這個十年前的般若寺小師叔,已經將大殿前的山門、廣場打掃了一半。

好像打從當年離開般若寺後,他便沒有像打掃樹葉一樣,打掃自己的心境。

今日再於秋風之中,打掃大殿上的落葉,才發現當年老和尚說的那番話。

我在打藏經樓裡的落葉,也在打掃自己的心境。

地上的落葉容易撿拾,心裡的呢?

自己這些年被老道士一腳踢出了須彌山的小世界,雖然見識了諸天的奇蹟,卻時不時感覺到心境依舊容易大起大落。

回到般若寺重新拿起掃把,望著廣場上數不清的落葉,心裡有一種昨日重現的感覺。

站在大殿上的明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不明白已經飛昇的人,還能再次回到這裡。

更不明白的是,這傢伙一身佛門心法又去了哪裡?

重回般若寺的李修元,在他眼裡,便是一個真正的凡人。

不,比凡人還要平凡,因為此時的少年身上再沒有之前的那道鋒芒,連一絲殺氣都沒有了。

為此,便是九劫之境的明惠也深深地迷惑了。

直到李修元掃完廣場上的落葉,直到兩人吃過齋飯,李修元洗漱一番來到明惠的佛臺坐下。

明惠依舊有一種如在雲端的錯覺。

“師兄悟了一夜,有什麼感覺?”李修元點著了桌上的小火爐,看著明惠微笑著說道。

明惠嘆了一口氣,悠悠地說道:“明天地之悠悠,曉眾生之渺小,感生命之無常,嘆修行之艱難。”

一番感嘆之下,明惠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李修元,說道:“願聞道。”

李修元怔了怔,看著他嘆了一口氣道:“我未得道?如何與師兄說道?”

明惠搖搖頭,認真地說道:“但說無妨。”

李修元眼見躲不過,只好望著佛如上的菩薩說:“如此,我便與師兄分享一下我的一番經歷。”

於是,久居般若寺的明惠,聽到了他修為以來最為震驚的話題。

佛祖曾傳下四萬八千法門,修煉一種法門都可讓人功德圓滿。

道教有三千大道,說道法三千,道不可計數,只要苦修終有一日證道,以力證道,以法證道,以功德證道,以器證道,以殺證道……

天下處處都有道,紅塵處處又無道,大道永存,首隻是人心……

又有一說,佛門四萬八千法門,並不是法門,而是開示。

法門跟開啟不同,法門會讓人誤以為是修行的方法。而開示是不一樣的,開示是提示,引導,它可能是一段對話,或是一個小久遠的典故。

五域為何只能修煉到渡劫之境?那是因為五域天道有缺,大道不全……倘若師兄放棄飛昇,立誓在此入道……

或許終有一日,五域有了自己的聖人,補天道之不足,便能讓更多的修士能在此修行到更高的境界。

所謂的飛昇,只是去到另一個天道稍全的世界,那裡的修行資源雖然會多上一些,法則也會比五域更全……

但是,競爭也是更加殘酷無情。

至少,在我去過的世界,並沒有一個大道十全十美的地方。

我師父說天道有缺,其實便是大道不全,從來沒有一個聖人能將所有的大道集一身所有。

我不能,師兄也不能。

但是,倘若師兄能在五域入道,成為五域開天闢地以來第一個聖人,便有希望將這裡的缺失的天道補上一塊。

如此一來,才全有更多的修士能突破到更高的境界。

說不好聽,以五域的渡劫九境,去了九天之上,不過化神境而已……連一身真氣,也要重新煉化。

而聖人之氣則不同,聖人感悟天地之力,與天地同存……

李修元將自己的一番認知替明惠訴說一番,從午時過半,一時說到了酉時。

直到明惠在佛堂裡掌上燈,才恍若明白了一些道理。

想到這裡,明惠忍不住問道:“師弟一身佛門修為,為何全無,成了一個凡人?”

李修元一聽樂了,端起面前的涼茶,淺淺地喝了一口。

接著說道:“何為天人?何為凡人?我兒時先生曾說天地人,師兄明白何為天地人麼?”

明惠一聽,不禁迷茫了:“何為天地人?”

李修元一楞,指著佛堂外的天空說道:“那不是天麼?”

明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李修元笑了笑,接著說:“一到五歲的孩子,能感應天道的真諦,卻不能拿為己用,這是天人。”

“五歲到十二歲,能看見凡人不能看見的靈異,是為得人。”

“十二歲以後,便什麼都看不見了,也有一說是閉上了天眼、地眼,是為凡人。”

“這便是大道之下的天、地、人!”

“到了師兄這樣的境界,即便你不生娑婆……只要你站在那裡,便是一尊佛像!你認為世間的凡人可能不畏懼你麼?”

說到這裡李修元長嘆了一聲,說道:“師兄便不怒也是一把未出鞘的利劍,讓人不得不防,不得不尊重你。”

明惠一聽禁不住低頭沉思起來,李修元說的這些道理,這前他的師兄、師傅竟然無一人為他啟示。

如黑夜行路,他終於在少年這裡看到了一盞明燈。

試問一個九劫之士,便是將氣息內斂到了極致,可是坐在那裡依舊有一道不容輕視的氣勢。

世間無論凡人還是修士,見到這樣的人,哪能等閒視之?

“難不成,師弟已經返璞歸真,將一身境界盡數藏了起來,連我也看不清你的修為,就像你當初修煉無相法身一樣?”

明惠再一次迷惑不已,看著李修元怔怔地問道。

李修元搖搖頭,靜靜地說道:“我的修為,便是師兄你眼裡的境界……讓我再說一個故事與師兄知曉。”

一日,蘇仙去找和尚聊天。蘇仙對和尚說:“我近於學了許多佛法,大師觀我當下的坐姿如何?”

和尚一愣,細看之下讚道:“不錯,施主像一尊佛。”

蘇仙聽了很是受用,拍掌道好。

和尚接著問道:“如此,施主觀坐姿如何?”

蘇仙一愣,喜歡搶風頭的他嘲諷和尚說:“我觀大師今日坐姿欠佳,像一坨屎。”

和尚聽了卻也沒有生氣,則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蘇仙回家高興告訴妹妹,今天贏了和尚一回,和尚成了一坨屎。

其妹一聽,卻皺著蛾眉說道:“哥哥,你今日大意,又輸給和尚了。”

蘇仙聞方不解,怔怔地看著妹妹發呆。

其妹嘆了一口氣,靜靜地說道:“和尚心裡有佛,所以他看誰都是佛。哥哥心裡有屎,所以看誰都是屎。”

……

明惠一聽十分不解,問道:“這不是讓我們持慈悲心、智慧心麼?”

李修元點了點頭,笑道:“佛說他非我不非,我非自是左……道理沒錯,可是這只是其一,我想說的卻是其二。”

這一回,輪到明惠迷惑了,怔怔地說道:“迷時師渡,師弟可為我師。”

李修元點了點頭,看著他笑道:“我想說的是,師兄不妨把自己真的變成一坨屎,而不是佛臺上的佛陀。”

明惠搖搖頭,表示不解。

李修元再嘆,說道:“師兄可曾做到過不驚不怖?可曾讓來寺裡上香的信眾對你做到不驚不怖?”

“我當初在來方寸山路上見到的師兄尚有一平凡之意,轉眼過去了十數年那些氣息卻統統不見了。”

在李修元看來,當明惠放下掃把的那天開始,便不再是曾經那個彎腰掃地的老和尚了。

說到這裡,李修元起身去佛臺上取了一個鐵缽,在裡面倒了半缽的清水,然後放在了明惠的跟前。

靜靜地說道:“師兄且看,你從這缽水裡看見了什麼?”

明惠一愣,怔怔地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師弟這是提醒我喝水也是殺生麼?要我懷慈悲之心麼?”

誰知李修元搖搖頭,輕聲說道:“非也,師兄再看,看仔細一點。”

明惠頭上如鑲了一道驚雷,眼前這一幕跟當年少年入了三生石中的情形何其相似,只是今日的少年,手裡已經沒了當日的三生石。

看了又看,過了半晌才恍然大悟道:“這水裡不就是我的倒影嗎……還有,我這一頭白髮去了哪裡?”

直到這時,低頭望著一缽清水的明惠才明白了過來,為何今日眾僧看自己的眼光如此奇怪。

“這是為何?”明惠抬起頭來,看著李修元怔怔地說道。

李修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輕聲說道:“師兄喝了聖人親人種下的靈茶,我又在裡面新增了些許的靈藥,你若不能年輕數十歲,才是怪事。”

神泉並不能讓明惠返老還童,但是卻能給他新的生機,讓他有一天感悟天地之道的時候,不會受到太多的阻礙。

這也是李修元敢給兩個師兄喝下用神泉煮的靈茶的原因。

看著明惠震驚無語的眼光,李修元笑道:“我讓聖僧的弟子,一個合體境的不離和尚,下了聖山,在通天河邊看眾生……”

“聖僧的原意,是想讓自己的弟子去掉一身的殺氣,我去希望他能在通天河邊,感悟天地之力,把自已變成一個凡人……”

李修元又花了半個時辰,將不離和尚的故事跟明惠說了一遍。

明惠聞言再嘆,輕聲說道:“原來超凡之後,便須化入凡塵,難怪師弟眼下修為全無,徹底變成了一個凡人。”

李修元搖搖頭,看著他認真地說道:“我現在修行的是佛門無相金身,已是第三重修為,這卷經書,改日我抄錄給師兄。”

“你竟然還在修煉佛門心法,難怪我看不出來你的修為了……這心法我能修煉麼?”

明惠眼前李修元竟然帶回了連船若寺都沒有的佛門心法,不由得深深地震撼不已。

誰知李修元搖搖頭,看著他淡淡地笑了起來:“除非師兄從現在開始,從頭修煉無相法身,靈藥我可以為你準備。”

想了想又說道:“通天河邊的不離和尚跟你一樣,現在也在從頭開始,修煉無相法身。”

明惠一聽臉上的神情變了再變,問道:“我可以麼?”

李修元靜靜地說道:“為何不可?師兄若是將無相法身修至圓滿,無相金身的修行對你來說更是小事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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