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的三藏,于山間小坐,似是朝聞道,又勝於朝聞道。

世人聞道大多是歡喜,是奔著更高的修為,境界而去。

而當下的三藏卻面露悲憫之意,只因在他地眼裡,看到了在天地之間,生命如此渺小、脆弱和無助。

朝生暮死,人與蜉蝣原本沒有多少分別。

我從久遠劫來,欲渡化世間有情眾生,這是菩薩與佛的境界。

而眼下地三藏還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所在他還要去傳說中地聖地,去求取為自己,也為世人脫離苦難的經文。

想到這裡,三藏忍不住苦笑道:“這一顆秋梨,一道靈茶,一粒朝生暮死的種子,讓我看到了一生的長度。”

收起諸法之相,恢復了本來面目的李修元笑了起來。

伸手往兩人的茶杯裡添上熱茶。

淡淡地說道:“我許久之前曾聽過一個典故,有云: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倒了……”

三藏面露悲容,脫口道:“那豈不是浪費了大好的時光,浪費了無數的金錢,白白流淌無數的汗水?”

李修元淡淡一笑:“世人的生命和金錢難道不是拿來浪費的嗎?”

“仔細想想,忙忙碌碌的一生,世人都在為誰辛苦為誰忙?”

說到這裡,李修元想了想糾正道:“其實,他修不成大佛,難道不能修一間佛堂?世人都懂變則通,難道和尚不能?”

這一夜,兩人只是煮了一鍋李修元曬的蘿蔔乾,炒了一碟自己種的青菜。

即便如此,三藏依舊覺得渾身熱得不行,感覺只是吃了兩碗飯,力氣便平添了幾分。

當下忍不住笑道:“為何我每回上來一趟,便感覺自己的力氣大了幾分?”

李修元呵呵一笑道:“這山上水好地也好,人好,加上和尚你人好,自然會有一些好運氣了。”

這一夜,三藏沒有下山,而是留宿山間,早早就回屋歇息。

甚至連每日的晚課都沒有做。

只因為那一鍋的蘿蔔靈力太猛,哪是眼下他的身體所能承受?

獨守一壺靈茶,聽著山間呼呼作響的秋風,李修元心道等將山道上的杏樹枝處理完,就可以下山往皇城而去了。

山上山下,都是修行,他不是山下的和尚。

早起練了一會劍,於三藏還沒有從夢中回過神來之時,李修元便化作樵夫,去山間收拾乾柴樹枝了。

山間有霧,卻不影響他看到山下的湖邊已經開工。

不知道來了多少工匠勞工,在大湖邊上開挖地基。

神識籠罩之下,只怕山下的和尚要在大湖邊上開挖一個五丈深的地基。

想想,這樣的地基拿來修建一座佛堂,倒是可以經受千年的風雨了。

山下大湖邊人聲鼎沸,呼聲震天。

只要有皇城大家族和貴人出手,大把的銀子流向寺院,就不愁手藝高超的工匠和願意吃苦賣力的勞工。

山下各寺的晨鐘響起。

吃過齋飯,各寺的僧人開始早課。而那些在湖邊開動的工匠卻是熱火朝天,想在趁著這第一場雪未來之際,趕緊將地基填平。

修佛不是修建廟宇。

只要地基牢固,接下來只需要一幫石匠按部就班雕刻琢磨石塊,一幫工匠將雕刻好的石塊抹著膩子,一塊一塊往上堆積。

用戒律院的長老說,別說一座大佛,就算是要把整座寺院重修一遍,只要他發下宏願,就能實現。

山道上,李修元看著漸漸散開的晨霧,聽著山下寺院裡傳來陣陣的誦經之聲。

心裡久久不能平靜。

當年的大周,山間的寺院何不是一樣唸經修佛,可是臨了臨了,又有幾個和尚心懷慈悲之心?

但凡看見一片良田就想將之據為廟產,然後想著來年的收成變成寺院中的銀兩金幣。

只是過去不到百年,山下的諸寺又將當年的情形重演了一遍。

等著哪一年的哪一月。

大唐皇帝陛下如當年武帝一般,於忍無可忍之下,再次舉起手中的刀。

將這一座座樓宇廟堂於一夜之間拆除,化為塵埃。

于山間上上下下,忙了一晌午。

時近午時,只見天空中飄來幾朵陰雲遮空,正好為山下的工匠帶來一個清涼的世界。

山上的三藏和尚煮了一鍋白粥,炒了一碟青菜。

李修元給他倒了一杯靈酒,看著三藏微笑說道:“有酒心歡悅,和尚來喝一杯。”

三藏笑了起來,說道:“我看你哪裡是在山間修行,分明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少年樵夫而已經。”

李修元喝了一口氣,笑道:“你別說,等到來年開春,我摘了這一山的杏花,用雪山的水釀上一缸酒,那才會要你的性命。”

“你既然已經身在佛門,便應該知曉砍柴、掃地、煮飯、吃茶,不一不是修行,修行又何必給自己找個理由?”

嘆了一口氣道:“在我看來,有理由的修行,都不是修行。”

三藏之前也聽人說過這樣的道理,只是心裡卻沒有去身體力行。

眼見李修元一番說來,想著兩人從初遇到眼下,眼前的少年好像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說過修行一事。

不由得大感迷惑。

問道:“你說的修行,是於世間法?還是武道之法?還是佛法?”

“有分別嗎?”

李修元點頭說道:“在我心裡,無論是世間法還是佛法,對於修行一途其實沒有多少分別,更不要說武道了。”

三藏看著他嘆了一口氣,說道:“難不成,你小小的年紀還修行了武道?你師傅是誰?人在何處?”

李修元淡淡一笑,回道:“我早起的時候,會練劍啊,雖然我的修為一塌糊塗,但是我的師傅卻很厲害……”

三藏聞言,忍不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望著客堂外的那些梅樹說:“想不到我當日的一句無心之言,怕這些移栽的梅樹難以成活,你竟然化腐朽為神奇。”

這一方天地,這些參天的古樹,都是三藏之前不曾見過的。

更不要說那鬱鬱蔥蔥的紫竹,將整個院子掩映在一道神秘的氣息之中。

沉默片刻後,三藏說道:“如此一來,於此山間冬日賞雪觀梅,定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勝景。”

李修元哈哈一笑說道:“我很期待,你要想看得等我從皇城回來。”

三藏心頭微動,問道:“如此說來,這些日子你一直都待在這山間修行?”

李修元沒有回答他,而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山下有老人看著,只是每日裡賣上半天的酒,還有一個珝兒陪著,自是用不著他去操心。

……

三藏小住幾日便下山而去,二人約好了來日去皇城裡相會。

而這些日子李修元也沒有停下來,花了些功夫,將山間的樹枝,以及在山林裡抱回來的柴火,都帶回了雲起小院。

就在他打理完山上諸事,準備下山的前一天。

山間下起了濛濛的秋雨。

靜坐客堂的李修元,神識穿過淅淅瀝瀝的秋雨,落在大湖邊已經建成的廣場上。

秋雨籠罩之下的大佛,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靜靜地立地湖邊,高約八丈。

一雙巨大的佛腳踩在湖邊廣場上的蓮花佛臺之上,便是他從山上望去,也給人一種莊嚴神聖的感覺。

而這個時候,守著一壺清茶的李修元正捏著手裡的竹劍發愁。

於秋風中斬落樹葉的他,才發現便是自己苦苦地練了這麼些年,也做不到自己心想要斬出的那一劍。

難不成,自己當下的一劍便是極限了?

眼下的劍法,當年的先生和師孃已經教不了他,天玉城的師傅莫道子也不行。

而那不靠譜的師父老道士,更是從來沒問過他關於劍法的修行。

老道士只關心自己的寶貝徒兒能不能化凡?何時化凡?

想來想去,只有當年在玄武大陸遇到的老師孟神通,和梅山上的女聖,方才有可能指導他在劍法上的修行。

便是師尊納蘭若玉也不行,師尊拿手的是琴道。

而自己於琴道的修行好像已經跟師尊不相上下了。

難不成,自己還得如天玉城一般?往玄武大陸走上一回?可是自己去得了嗎?

倘若去了,還能回來麼?

一遍又一遍,李修元感覺自己陷在了自己親手編織的旋渦之中,一時間無法從中跳脫出來。

難不成,自己也會因為劍法得不到長進,而心生執念不成?

正在他迷徘徊的當下,山下突然間響起了一陣“轟隆隆!轟隆隆!!”巨大轟鳴之聲。

放眼望去,卻是山下的蓮花臺上大佛,突然間從中裂成兩半,往兩旁的廣場上轟然坍塌。

巨大的轟鳴伴著而來的便是堅固無比的廣場濺起漫天的碎石。

往前面的大湖,往身後的山間飛射而來。

只在眨眼之前,一座八丈高的巨佛,便消失在蓮花臺上,連著用白玉雕刻的蓮花,也被砸碎了無數的花瓣。

“不好了,大佛倒下了!”

正在湖邊發呆的小和尚,望著眼前的一幕,於驚叫聲中,往老僧的佛堂跑去。

還沒等他衝進老僧的佛堂,住持大師已經站在了佛堂之外。

看著不遠處煙塵滾滾的大湖方向,忍不住喃喃自語道:“山下不可以修佛……山上的少年,你是誰?”

小和尚衝過來一把撲在老僧的懷裡,驚叫道:“師傅,山上的哥哥曾說過,山下不可以修佛!”

原來,山上的哥哥跟他說的是,山下不可以修一座欲與天齊的大佛。

直到大佛倒塌的剎那之間,小和尚才明白當日李修元跟他說的那番話。

喃喃自語道:“大佛有靈,這個時候崩塌,卻正是一幫工匠歇息的時候啊……”

他的感慨還沒完,戒律堂的長老中年僧人已經衝了過來,看著小和尚問道:“哪來的妖孽,竟然敢毀我大佛?”

小和尚看著他搖搖頭:“師叔沒有人哦,我正在湖邊坐著,這大佛突然就倒下來了。”

老和尚面露悲憫之意,看著中年僧人問道:“如此,師弟你是否還要堅持修佛?”

中年僧人抬頭望著隱匿於雲霧之中的山間木屋,心裡只覺得怒火升騰。

冷冷地回道:“為何不修?”

老僧搖搖頭,靜靜地說了句:“師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中年僧人指著廣場上的蓮花佛臺,回道:“我在岸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