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謹記陛下教誨。”

李斯抹了抹淚痕,滿臉認真道。

“行了,都這麼大年紀了,哭哭啼啼像什麼樣。”

“朕備好了酒菜,為你踐行。”

嬴政朝著木案走去,然後屈膝跪坐而下,對著李斯招了招手道:“快來,等下飯菜都涼了。”

李斯用衣袖擦了擦滿是歲月蒼桑的老臉,然後笑著走了過去,直接跪坐在了嬴政對面,拱手拜道:“謝陛下。”

嬴政拿起酒器,舀起美酒,動作有些生疏的為李斯斟滿一爵後,才又慢悠悠的給自己斟滿。

然後端起酒爵對李斯道:“此行路途遙遠,這一別,你我君臣,也許就是此生永別了。”

聽著陛下傷感的話,李斯心中也是滋味萬千,端起面前的酒爵道:“敬陛下。”

“不好,敬天下。”

“願你我君臣共同開創的繁華盛世,能夠繁花似錦,永不凋零。”

嬴政搖了搖頭,說完,仰頭一飲而盡。

“敬天下,繁花似錦,永不凋零。”

李斯也跟著喝了一聲,仰頭一飲而盡。

“痛快。”

嬴政放下酒爵,心情似乎不錯。

但李斯似乎讀出了不一樣的東西,小心翼翼道:“陛下遇到了煩心事?”

“煩心事麼?”

“算是吧!”

嬴政剛想拿起酒器,卻被李斯搶了先。

看著舀酒的李斯,嬴政繼續道:“朕最近做了很多夢,似乎看到了大秦帝國的未來。”

李斯的手微微一頓,然後笑著道:“不知陛下看到的帝國未來,是怎麼樣的未來?”

“戰火重燃,百業凋零,山河俱碎,眾生哭泣。”

“奸佞欺主,禍亂朝綱,忠臣枉死,良將罹難。”

“遍地烽火狼煙,神州遍地屍骸,叛軍割地為王,亂賊縱火咸陽。”

嬴政的聲音越說越冷,臉色更是宛如蒙上了一層陰雲。

李斯嚇的手一抖,美酒灑在了木案之上。

“陛下,這只是夢,並不一定成真。”

李斯勉強一笑道。

“夢境成真的事,古來有之。”

“若朕在沙丘宮暴斃,通古覺得夢境是否能成真?”

嬴政端起酒爵,再次一飲而盡,然後將酒爵重重的放在木案上。

發出一陣砰咚響聲,迴盪在酒肆的房間內,久久不息。

李斯只感覺自己的心微微一顫,呼吸都開始凝固起來。

“斯聽聞陛下於朝會之上,令百官各抒己見,陳述國情民生,不知真否?”

李斯不敢接這個話,只能話鋒一轉道。

“的確如此。”

嬴政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斯,然後也不做糾纏,沉聲道。

“如今斯已經不是朝中官吏,但聽聞陛下欲廣集天下有識之士諫言。”

“斯斗膽,獻上自己的看法,以供陛下驅策。”

李斯從懷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竹簡,雙手捧起,姿態謙卑道。

嬴政接過李斯手中的竹簡,直接翻開,認真觀閱起來。

過了許久,嬴政放下竹簡,苦笑道:“知朕者,通古也。”

“都說修生養息,可帝國稅賦遠不如戰國並立之時。”

“貿然罷工,帝國才會出大問題。”

“許多人都是靠朝廷以工代賑活口度日,一旦失去生存門路,又將何去何從?”

“朕的陵寢雖大,卻修了幾十年,並非朝夕之功。”

“驪山勞工多為刑徒,這些有罪之徒,不應該做一些有價值的事嗎?難道要朝廷白養他們?”

“北疆長城已功畢,南疆靈渠也皆以竣工。”

“馳道,五尺道,軌道修築不能停。”

“路總歸要有人去修,以通天下商貿,以定四海乾坤。”

“秦律面面俱到,雖嚴苛,卻以人為本,導人向善。”

“若無嚴令,這天下早就亂成一鍋粥了。”

“通古一番見解,讓朕茅塞頓開。”

嬴政看著李斯,笑了笑道。

“陛下,這天下本就愚者眾多,而愚者只需服從智者。”

“天下絕大多數人,只求有一口飽飯吃,一處遮身避雨之所,即可安心度日,任勞任怨。”

“陛下需提防的永遠都不是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愚者,而是要警惕那些欺世盜名,四處煽風點火的奸佞之徒。”

“斯以為當今天下能夠威脅皇權者並沒有,陛下聲威日盛,天下無人敢試鋒芒。”

“但權貴世族代代相傳,家業不菲。”

“若天下有雄主當世,他們只能俯首稱臣,不敢興風作浪。”

“可一旦適逢弱主,他們便會到處煽風點火,蠱惑弱主,以固其身。”

“待天下怨聲載道,他們便會揭竿而起,趁火打劫,噬主而壯大己身。”

“百家之學多有可取之處,可亦有洗腦壯大學派之嫌。”

“若不適當節制,終有一天,這些學派會吞噬帝國的養分,壯大己身,最終成為一個又一個怪物,威脅帝國的根本。”

“斯以為各家學派,朝廷皆可採集之長,卻不可重用,任其滋生。”

“以陛下之聖明,固然可以翻掌為雲,覆手為雨,駕馭各方,隨心所欲。”

“可後世之君,斯以為並不能人人都如陛下這般聖明。”

“惜商湯周文之聖德,後世之君亦不乏亡國昏庸之主,以致國破山河蕩矣!”

李斯恭恭敬敬對著嬴政道。

“朕何嘗不知,若非眾公子德不匹位,朕又豈會被一眾方士戲弄。”

嬴政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又是滿飲一爵。

“諸公子才華品性以長公子扶蘇為最,仁慈是每一位帝王應有的品質,但太過仁慈,便是軟弱也。”

“長公子深受腐儒淳于越影響,若繼承大統,必大興儒學而荒廢律法。”

“而律法乃商君變法之後,大秦帝國之根本所在。”

“律令不存,國本動盪,天下何安矣!”

“今日斯斗膽說出憋在心中多年之念,陛下要殺要剮,斯無怨也。”

李斯直接拱手一拜,心中有些忐忑之餘,又有些豪邁,彷彿又找回了當年那個年輕的自己。

自從做了大秦丞相之後,自己就謹言甚微,生怕觸怒陛下,而丟掉來之不易的相位。

如今自己無官一身輕,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可以再次無所畏懼的諫言了。

“哈哈哈哈哈!”

嬴政突然大笑起來,看著李斯道:“這才像當年的通古,而不是一味只知溜鬚拍馬的李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