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應了聲,過去牽阿桃的手。

阿桃被巨大的驚喜砸得說不出話了,揣著滿兜的甜棗糖飴,捧著滿手的銅子兒,暈暈乎乎地被素秋帶出門去。

葉家大管事關好門轉回來時,葉扶琉還站在土坑邊,濃長的睫毛遮住視線,站在坑邊往下看。

聽到大管事的腳步聲走近,琉璃般剔透的烏亮圓眼抬起,衝著來人方向揚了揚下巴,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來。

“叫你辦事,你就這麼辦事的?險些叫個小娃娃戳穿了。我還能不能安安穩穩地睡個好覺了?”

葉家大管事的臉色黑了。

他也站在坑邊,面無表情地往坑底望去。

如果阿桃再大兩歲,她就會發現,剛才硬得咯屁股的那塊坑底,其實只虛掩了薄薄一層的浮土。

坑底下埋了木板。

木板長八尺,寬三尺,高兩尺。與其說是個長木匣子,倒不如說更像個簡陋的薄木棺材。

正好塞得進一個身量不怎麼壯碩的成年男子。

——

坑下的薄木棺材被起上來了。

木板開啟,露出裡頭躺著的麻臉漢子。

裡頭的人被活埋了一場,人幾乎瘋了,眼淚鼻涕糊了滿臉,被破布堵住的嘴巴不住地嗬嗬叫。

葉扶琉站在木板邊,手裡無聊地擺弄著新得的雙魚白玉佩,漫不經心跟棺材裡的人說話。

“胡麻子兄弟是個膽大的,單槍匹馬摸黑進我葉家的門,打算先劫財,後劫色?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啊。”

躺在棺材裡的人嗚嗚嗚地哭,邊哭邊含糊不清地求饒。

沒人聽他說什麼。葉家給了他兩條路。

“第一條路,綁你去官府。《大雍律》第五十九條,持兇入室、意圖盜竊者,杖八十,流三年。你老老實實認罪服刑,天高地闊,別讓我再見到你。”

“第二條路,你胡麻子是本地的地頭蛇嘛。面子比天大,你拒不認罪。那更簡單,原地躺好了,我再把你運回坑底埋了——”

棺材裡的漢子瘋狂搖頭大喊,被堵牢的嘴巴里露出幾個含糊音節,“認罪……認罪……”

葉扶琉滿意地往屋裡走。

早上買了一碗蜜水兒還沒吃呢。

走了兩步,被身後喊住了。

葉家唯一的大管事是葉扶琉半路上僱來的,人家當然不姓葉,他姓秦。

秦大管事追問,“抓賊抓贓。人是逮到了,等下我去縣衙門,呈上堂的贓物是什麼?”

是個好問題。

葉扶琉隨手往廊下一指,“那邊。”

“那邊?”空蕩蕩的廊下,除了破敗的石階,滿地的碎石子,只有個髒得看不出原色的貓兒盆。早上才從牆角旮旯裡扒拉出來的。

本朝流行蓄養愛寵,家境殷實點的人家都愛養貓兒狗兒。餵食用的貓兒盆,狗兒盆,哪家沒幾個。

“貓兒盆能值幾文錢?”秦大管事的眼皮跳了一下,“報上去充做賊贓,只怕不能立案吧。”

葉扶琉回身笑看他一眼。

走到廊下,彎腰撿起灰撲撲的貓兒盆,在簷下的大水缸裡洗了洗,露出淡天青色的釉質。

“底面三顆芝麻釘,頂尖的雨過天青色釉,溫潤無芒,蟹爪紋,裹足燒。”

她在日光下展示貓兒盆底的小小的三顆芝麻釘,“你只管把貓兒盆連同我的原話帶去縣衙。咱們這片地界的知縣大人是京城貶過來的官兒,進士出身,待過翰林院,識貨的眼界應該有的。”

她圖省事,只洗乾淨了一小塊瓷邊,削蔥般的手指就夾著那一小塊乾淨釉面,把貓兒盆扔進對面懷裡。

“拿去報官足夠了。”

秦大管事一手拎著貓兒盤,一手拖著五花大綁的大盜,半信半疑地往門外走。

葉扶琉過去關門時,正趕上門外的動靜漏進來。說來也巧,剛才堵門賣貨的那群小子丫頭四處繞了一圈,這回蜂擁圍住了鄰居魏家。

呼喝驅趕聲從隔壁魏家傳進葉家。

“去去去,我家不需要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隔壁大門敞開著,身材魁梧的家僕魏大站在門邊,一個人就堵住整扇門,不耐煩地抱胸呼喝。

“不要洗臉水,不要香膏刷牙粉,不要亂七八糟的飲子小零嘴兒,只要昨日的湯餅!其他的東西都不要。”

手捧湯餅大碗的童子咧著牙笑得歡。

門外圍攏的其他小子丫頭們失望地一鬨而散。

“再不來魏家了!”

“天天什麼都不要,只要湯餅。”

“我家香噴噴的芝麻甜燒餅魏家都不要!儂個江北大蠻不識貨!”

魏大裝作沒聽見,就在門外數了幾個銅子兒交給小童,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餅要進門。

葉扶琉站在自家門邊,魏大在他家門外,兩邊打了個照面,魏大捧著碗衝葉扶琉點頭,“葉小娘子早。剛才瞧見秦管事拖出去個人,貴宅出事了?”

葉扶琉也客氣地一點頭,“夜裡進了個蟊賊,拖出去報官。貴宅郎君的身子今日可好些了?”

魏家家僕嘆了口氣,面上泛起愁容,“還是那樣。不好不壞地拖著。”捧著湯碗進去了。

葉扶琉慢吞吞吃了半碗甜豆腐腦,又喝完了甜滋滋的蜜水兒,提著彎刀出來,繼續清理滿院子的雜草時,果然又聽到了鄰居那邊的動靜。

魏大天生洪亮的大嗓門,急起來吼一嗓子,相隔尺半的兩堵院牆壓根擋不住動靜。

“郎君,吃點吧!跟昨日朝食一模一樣的湯餅,昨天好歹還吃了三口,今天怎麼一口不動了?”

葉扶琉抬頭看了看頭頂。

太陽出來了。

今天又是個晴朗少雲的好天。

隔壁那位病秧子似乎胃口不大好,早晚都不怎麼吃食,但每逢晴天,多半要出來曬太陽的。

她割乾淨了一片新長出來的草茬,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牆角旮旯的雜物,從大堆破布裡揀出一隻髒得看不出原色的雕花小楠木箱,指節輕輕叩了叩,木質厚沉完好,沒有生出蠹蟲,滿意地放在旁邊。

再抬頭時,隔壁朝東的兩層小木樓高處果然多了個端坐的人影。

葉扶琉早有準備,抱著小楠木箱起身,衝圍牆對面仰起臉,還是昨天那句同樣的招呼。

“魏家郎君早啊。門外那群小童也吵著你了?”

高處的魏郎君沐浴在清晨淺金色的日光裡,依舊是昨日那副淡漠姿態,不,比昨天還要熟視無睹,視線平視遠方的朝霞,聽若不聞,連往院牆這邊瞥一眼的動作都沒有了。

葉扶琉仰起頭,心平氣和地盯著魏郎君看了一陣。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魏郎君,長居家中養病,兩邊雖說是鄰居,連個正經照面都沒有,寒暄招呼從來不回應。

偶爾撞到他坐在木樓高處曬太陽,陽光也只照到肩頭,魏郎君的面孔始終陷在木樓長簷的陰影裡。長什麼相貌,當然是看不清楚的。

葉扶琉走南闖北,見慣了各式各樣的人,頭次見到這等孤僻性子的郎君,覺得挺有意思。

她想起昨天進門時素秋的那句話。“重病之人,五感消退……”

或許不是故意不搭理鄰居,而是人家病得太重,壓根聽不見,看不清呢。

她想試一試。

畢竟她的老本行不尋常。碰著個喜歡登樓往下看的鄰居,還是探清楚底細的好。

葉扶琉走去拐角隱蔽處,把關過胡麻子的那副薄木匣子給重新拖出來。

幾塊木板分量不輕,她拖出一身薄汗,蹲在陽光明亮的庭院裡,背對著隔壁圍牆方向,嘴裡唸唸有詞,“一對,鎮鬼驅邪,家宅平安。兩對,入土為安。三對,入土為安……”

這趟帶回的八對紙人紙馬,被她從箱籠裡拿出來,慘白的玩意兒一對對地往薄木匣子裡塞。

薄木匣子很快塞滿了,她仔細地把木蓋子給蓋好,往前輕輕一推。

砰,塵土飛揚,薄木匣子又推回坑底。

葉扶琉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土。

圍牆隔壁的小木樓高處,魏郎君的視線不知何時從天邊朝霞處收了回來,盯著院牆這邊。

葉扶琉一抬頭,兩邊的視線正好在半空中對上了。

喲,原來聽得見,看得見,就是故意不搭理人啊。

葉扶琉愉悅地彎了彎眼。

“魏郎君早啊。”她重新抱起小楠木箱,直視魏郎君的眼睛,笑吟吟地再次打了個招呼。

魏郎君整個人坐在長簷下,陽光只照到肩頭,面孔隱在暗處,視線低垂往下,越過兩家院牆。

葉家小娘子昨天才返程。一夜過去,彷彿颶風過境。

高處的目光掃過庭院裡滿地掀開的大坑小洞,牆角邊高高摞起的磚瓦,在葉扶琉身上轉了一圈,掃過八對紙人紙馬“入土為安”的大坑,最後盯了眼她手裡抱著的小楠木箱。

魏郎君還是什麼也沒說,只冷淡地一頷首,視線挪開了。

第3章

葉扶琉搬來五口鎮其實沒多久。

天下三百六十行,她從來把自己當做是行商。只不過跟尋常生意人不太一樣,她行商分明暗兩條道,有主業,有副業。

副業當然是布帛生意。領著四十來條商船走遍江南兩路,需要投不少本金,有時賺錢有時虧錢,看起來大張旗鼓的挺唬人,其實不怎麼刺激。

她大部分時間忙活的,還是倒騰宅院的老本行生意。……

老本行生意不需要本金,過程很刺激。除了膽子大,還得謹慎,心細,眼睛毒,跑得快。

葉扶琉眼光高,被她看中的宅院生意不多。五口鎮本來是路過歇腳的去處,沒想到被她無意中看到了鎮子北邊的荒廢大宅。

多久沒見到這麼合心意的宅子了?葉扶琉人一下子都精神了。

光踩點她就踩足了整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