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官吏貪汙,是一個歷史性頑疾。

不客氣地說,只要當官的是人,那貪汙就永遠無法杜絕。

人有七情六慾,萬一動了情,有了欲,隨便跑出來一個,都可能會引發貪汙。像買兩斤豬肉都可以引起轟動的大清官海瑞,在這個時期還是少之又少。

這些官員,還沒修煉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超絕境界,他們大多數都處在“物少己悲,物多己喜”的水平。

所以,當朱元璋發很少工資的時候,這些官吏都在下面鍛鍊身體,為的就是收糧食的時候,能夠有一次“瀟灑而豐收”的一踹。

這一踹事關大家的福利,你總不能有問題吧。

踹多了,官吏自然是哈哈大笑,舒坦至極。

踹少了,官吏會懷疑你小子是不是身體虛,連這個都踹不好,要你做啥用,下次分糧食的時候你就餓肚子吧。

無論踹多了還是踹少了,百姓繳納的糧食份額都是用斛裡剩下的來算,斛裡不夠,你就得補。

一條鞭法推行之後,朝廷不收實物稅,轉收錢鈔了,這踢斛的特級運動員突然之間失業了,人家不帶糧食來,你總不能衝著錢鈔或人踢吧?

於是開動腦筋,深挖漏洞,找出來了,朝廷碎銀子是不好交差的,畢竟一大堆碎銀子、銅錢之類,朝廷也不好數啊,弄成銀錠上交,一目瞭然,也好清賬。

只是這其中的損耗,便成了絕佳的斂財手段。

可惜,這出生才一年多的火耗,直接被朱允炆一腳給踩死了,算清楚一千兩裡面有多少損耗,然後朝廷來補這個窟窿,地方上想要再借此撈錢,那就不可能了。

朱允炆有些動怒,朝廷為了解決洪武時期俸祿過低的問題,已經給他們提高了俸祿,而且還將吏員納入俸祿名單,朝廷一年要多花費數以百萬貫的錢糧,就是為了他們能知足,不要再想那麼多花花腸子,從百姓手裡摳錢!

可是他們倒好,有一點點小的漏洞,就敢鑿出隧道出來!

“日後安全域性負責兩稅監管,若有超出正稅外多收取的,在縣衙就逮捕知縣、主簿,是州就逮捕知府、同知,哪裡出了問題,就問責哪裡主官。誰想要伸手,最好是做好脫掉官服的準備!”

朱允炆起身,肅然下令。

薛夏連忙點頭答應,剛想讓孫棟即刻傳報,就聽朱允炆說道:“若安全域性知而不報,或參與其中,千戶、副千戶一律革職查問,絕不寬恕!”

薛夏心頭有些沉重,若安全域性真有人勾結地方,藉此牟利,那後果可能很嚴重。

朱允炆起身,命人開啟農稅縣司的門,引百姓繼續納稅,這一次,井然有序,再無火耗,那楊十八更是驚喜不已,感謝連連。

別看只是幾錢銀子的事,但對於尋常百姓而言,這些錢是他們的立身之本,鬼知道老天爺什麼時候不給面子,一旦田地歉收,手裡又沒點錢,那就會賣地,地賣完了就會賣兒賣女。

朱允炆與楊十八等人閒聊著,詢問著錢塘的縣治問題,那個半路上懟過朱允炆的農夫也湊了過來,當即表示自己的孩子晚幾年成婚,希望安全域性不要抓了自己。

“孩子太小,還不是成婚的時候。再說了,女兒也是自家的娃,作長輩的誰不希望孩子多留身邊幾年?何況老丈身體結實的很,長壽可期,還怕抱不了孫子?”

朱允炆的解釋,惹得寧妃、叢佩兒等人抿嘴而笑,農夫也放下心來。

“你們說說,朝廷推行的一條鞭法如何,是好還是壞?”

朱允炆詢問道。

此番出京私訪,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新政的施行狀況,有哪些弊端,是不是可以為百姓所接受。

楊十八拍腿笑道:“一條鞭法當然好啊。洪武朝時,雖然農稅是三十稅一,但官府加稅的名頭可多了,像是什麼沿納﹑支移﹑折變﹑腳錢﹑加耗﹑預借、斛面……”

農夫在一旁配合道:“對,還有重催稅、呈樣稅。”

朱允炆皺眉,問道:“何為重催、呈樣稅?”

農夫嘆道:“重催自然是沒有及時繳稅,或沒有繳足額稅,官府二次差人催的辛苦稅,呈樣稅就是官員檢查納稅之物,也需要給官老爺交一部分稅,畢竟人家不辭辛苦,頂著大太陽看了幾眼……”

朱允炆有些心驚,在看不到的底層,竟一直隱藏著太多太多的問題。

洪武朝官場治理的如此嚴格,還有這麼多的花樣,那在明後期,官場腐敗不堪的時候,百姓又是怎麼活下去的?

稅收,國之根本事,若這裡出了問題,就如樹木爛了根!

“但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有了一條鞭法,這些官吏收斂多了,也沒了額外收稅的由頭。加上可以繳納錢鈔,也方便了許多。”

楊十八一臉含笑。

朱允炆有些欣慰,問道:“可是一條鞭法畢竟施行的是十五稅一,超洪武朝一倍,你們不覺得有些過重?”

楊十八、農夫等人連連搖頭。

一位婦人見安全域性的長官很是和善,便大著膽子說道:“不能只看十五稅一,三十稅一,得看我們手裡落下多少。眼下雖是十五稅一,但守著十畝地,一年下來也能存留七八兩銀子,這可是往年裡想都不敢想的事,咱們就盼著這一條鞭法能一直施行下去。”

朱允炆笑道:“這位大娘,別人家都是男人出面,你家男人呢?”

婦人還沒回話,楊十八便插了一句:“他家男人聽說杭州要修什麼混凝土路,跑出去賺錢了,將十幾畝地丟給了這婆娘。聽說一年賺的可比種田多多了。”

朱允炆哈哈笑了起來,混凝土路已經在多地齊頭並進,工藝越發純熟,只不過自己沿途都是走的水路,倒沒在意這方面問題。

“楊十八,你少羨慕,你家婆娘若是有力氣,你早就跑了。當年找老婆,非要找媒人說個嬌柔小巧的,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婦人指名道姓,彪悍的很。

楊十八吃癟也不敢反駁,人家一個婦人支著一個家,自己直接當男人用了,加上那腰圍,那拳頭,那體格……

農夫笑得皺紋堆在一起,道:“這一條鞭法好是好,就是有時候還得到城裡賣糧食,這是個問題啊。老漢身體現在還能扛得住,可要是再抗幾年,可就不太好說了。這不是,今年腰疼就不想去城裡了。”

朱允炆有些疑惑:“這農稅縣司不是走的杭州市價,緣何還需跑到城裡去?”

農夫嘆息道:“雖然這裡走的是杭州市價,但杭州的一些商人是可以讓出一些利的。有一家晉商的糧行,可是高於市價收購糧食,一石糧食能多賣出十五文。”

“晉商?”

朱允炆有些意外。

這常百業在山西弄出來晉商商會還沒多久,就將讓利的經營方法帶到了杭州?這個速度比自己預想的要快得多。

不過也好,只要晉商不囤積糧食操控物價,那就沒問題,反正受益的是農民。

面對競爭壓力,他日徽商、杭商早晚會跟進,畢竟先進的經營手段,你要麼學會並使用,要麼就守舊被淘汰,沒有其他選擇。

“是啊,這杭州城的商人多了不少,倒是讓杭州熱鬧起來。”

楊十八念想著什麼。

朱允炆想了想,問道:“這錢塘可有什麼冤案?”

眾人思索一番,搖了搖頭,錢塘縣並不大,平日裡也沒見出過什麼冤案大案。

楊十八突然想到了什麼,說道:“去年夏日大雨,杭州城倒是淹死了三十幾名百姓,這算不算冤案?”

一位農夫反駁道:“那是天災,怎麼能算冤案?”

楊十八尷尬地呵呵兩聲,沒有說話。

對於杭州城去年內澇,淹死了一些百姓,朱允炆是知情的,不僅杭州知府虞謙奏稟過此事,杭州安全域性也通報過。

只是當時的朱允炆顧不上杭州的內澇,因為當時黃淮等地大暴雨,北方岌岌可危,沒精力關注杭州。

如今反過來想,總感覺有些奇怪。

杭州怎麼說也是有西湖、錢塘江的,奏報也只說下了三天大雨,就直接給內澇了?要知道內澇,可不是錢塘江決堤,也不是西湖水淹城,就是下的雨太多,將低窪地帶給淹沒了。

“這件事我會留意,你們記住了,若日後縣衙再多收稅目,強行攤派,或剋扣徭役工錢,都可去找安全域性。安全域性會將訊息送到京師,皇上就會知曉,為你們做主。”

朱允炆囑託道。

圍在周圍的百姓不由大喜,只有趙海、王昌等人苦著臉,這下子徹底完了,日後想要撈油水,怕是沒希望了。

自錢塘乘船下西南,便是杭州城區。

朱允炆站在船頭,看著波光粼粼的錢塘江,懷想著杭州盛景。

後世時,蘇州畢竟是自己的路過之地,而杭州,卻是自己停留許久的地方,這個許久,是以年為單位的。說杭州是故鄉外的故鄉,絲毫不為過。

回杭州,似是逆旅歸來,熟悉的,陌生的,都將在這裡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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