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之後,各自散去。

朱允炆站在武英殿外,看著天空,原本遮日的烏雲緩緩散去,陽光散落,宮牆的影子顯現出來,涼意之外,多了幾許暖意。

劉長閣匆匆走了過來,行禮後,低聲稟告:“接山東安全域性急報,茹瑺扣押了高陽郡主,正在返回京師的途中。”

朱允炆吃驚地看著劉長閣,道:“朱高煦被扣押了?茹瑺,他不是在山西,怎麼跑山東去了?”

事情有點亂,朱允炆一時無法明白過來。

時間與空間都不交疊的兩個人,咋就突然出現了關係……

劉長閣也有些撓頭,這件事說起來就是那麼巧,也活該朱高煦倒黴。

朱允炆聽著劉長閣的彙報,臉上的表情很是精彩,驚訝,憤怒,大快人心的笑。

事情並不複雜,一個山西移民說了代王朱桂的壞話,被朱高煦聽到了,要打死他,結果先是被宋禮阻攔,後又為宋正臣威脅,最後直接被茹瑺給抓了起來……

眼下北面的猛人就這麼多,朱高煦一次碰到三,也真是不容易了。朱高煦被抓,還是以扣押的方式押送京師,這種結果朱允炆自然是拍手稱快。

朱高煦此人參與縹緲樓,勾結公子李祺,雖然只有人證沒有物證,朱允炆真想收拾他,還是綽綽有餘。但考慮到朝廷還需要朱棣,朱允炆忍了下來,只不過用了點手段,將訊息放到了中軍都督府的文書中。

朱棣看到了那封文書,打了朱高煦,併入宮請罪。

朱允炆見了朱棣,看著那封文書安慰朱棣,說不過是曹國公府的一些手段罷了,朱高煦一表人才,有勇有謀,心思靈活,做事周詳,很有上進心,如此聰明娃,肯定不會幹出這種事來。

朱棣當時是汗流浹背,回到家之後又打了一頓朱高煦,原因可能是朱允炆誇朱高煦誇得太好了,當老子的朱棣竟然沒發現兒子還有這麼多優點,一時氣惱的緣故……

朱高煦不是朱高熾,他身體健全,行動方便,嚴格遵守小杖受、大杖走的規則,一看朱棣都抽刀子了,當然要跑路,這一跑,就跑出了鳳陽,山東濟寧……

朱允炆笑了兩聲,突然笑不出來了。

茹瑺為民出頭,抓了惡霸朱高煦,是正義弘揚的正能量故事,可問題是,茹瑺是官,朱高煦是高陽郡王,皇室宗親。

按照朱元璋設定的規則,《大明律》是治理大明百姓的,不是治理皇親國戚的,皇親國戚犯了錯,是按《皇明祖訓》來辦的,朝廷官員是無權處置的。什麼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都是扯淡,糊弄天真無邪百姓的話。

《皇明祖訓》寫得清清楚楚:

【皇親國戚有犯,在嗣君自決。除謀逆不赦外,其餘所犯,輕者與在京諸親會議,重者與在外諸王及在京諸親會議,皆取自上裁。】

大致意思就是,皇上的親戚犯了法,交給太子處理,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罪,就與親戚們開個會,之後皇上擺個席,這事就過去了。

在上面這句話之後,還跟著一句要人命的話“其所犯之家,止許法司舉奏,並不許擅自拿問”,這就直接說清楚了,哪怕是皇親國戚犯了法,犯了罪,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你們是可以張嘴說話的,但是不準伸手抓人。

茹瑺抓了郡王,直接就是違背了《皇明祖訓》,違背了太祖的意志,這就太授人以柄了,眼下這麼多叔叔還在京師呢,一旦事情鬧大,非要自己表個態,太祖的話還算不算話,那自己該怎麼辦?

如果自己袒護茹瑺,估計朱元璋的墳頭會冒出來一群哭叫的兒子。如果自己袒護朱高煦處理茹瑺,那朝廷百官還不炸了鍋,不,已經不是百官了,而是千官!

該死,朱高煦還真是一個惹禍精,早知道不讓他跑出去了,現在好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劉長閣見朱允炆長吁短嘆,補充了句:“僉都御史宋正臣認為茹瑺此舉違背祖訓,便摘了茹瑺的官服官帽摘了,扣押下來之後,與高陽郡王關在了一起,兩人被押入京……”

“什麼?”

朱允炆懵了,這是什麼操作,茹瑺扣押了朱高煦,宋正臣扣押了茹瑺?

沒錯,茹瑺是巡撫,權勢逼人,又是內閣大臣,武英殿大學士,朝廷重臣,按理說一百個宋正臣也動不了茹瑺,可問題是,朱允炆認為宋正臣是個人才,讓他盤查移民區的同時,給了他一個“勘明地方,處置奸佞”的權利,也就是說,宋正臣有權處理移民區域內的官員……

這個權利的給予,也就是讓宋正臣處理個知縣時用用,七品官隨便整,最多到知府。可宋正臣自己不這樣認為,面對茹瑺這種朝廷重臣,他竟然也給用了……

“那丁景福、楊溥等人呢?”

朱允炆問道。

劉長閣道:“隨同一起返京,據說宋正臣扣押茹瑺,還是楊溥的主意,但這個訊息還沒有得到證實。”

朱允炆眼前一亮,楊溥的主意?

這個傢伙為人謹慎,看似老實忠厚,實則心裡花花腸子一堆,在大同的時候就忽悠胡濙去找馬哈木談判,結果把馬哈木的野心勾起來了。現在他又忽悠宋正臣抓了茹瑺,這未嘗不是一步好棋……

劉長閣見朱允炆沉思,主動提議:“皇上,可需要派人釋放朱高煦與茹瑺,免了麻煩?”

朱允炆沉思再三,微微搖頭,道:“有人想要立威,天下人都看著呢,朕又如何能拒絕?讓他們入京,大朝覲熱鬧點也好。”

茹瑺年齡不小了,在朝廷中摸爬滾打熬過了洪武風雨,可不是什麼憤青,而是老謀深算,深沉老道,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依然敢於扣押朱高煦,其用意,可不是朱高煦本人。

這個老狐狸是想借朱高煦發威,告訴全天下的官員,他茹瑺在處理山西移民問題上是容不得沙子的,哪個敢虐待、欺負山西移民百姓,他就敢於鬥到底。

不信你們都睜開眼看看,皇親國戚,高陽郡王,燕王之子,老子都敢抓,你們這些地方官吏算個求。

朱高煦只是一個倒黴蛋,茹瑺不直接來京師參與大朝覲,繞路跑來跑去,不就是想抓個典型嘛,哪怕他不抓朱高煦,也肯定會抓一個李高煦、張高煦之類的來京師。

既是如此,那就配合配合他吧,移民五十萬,居功甚偉,有點要求還是要滿足的,至於朱高煦,估計免不了一頓胖揍……

“還有其他訊息嗎?”

朱允炆走著問。

劉長閣跟在一旁,儘量用身體擋著寒風:“國子監楊士奇舉薦的冉忠,經安全域性核查,確係孔子七十二賢之一的冉求後人,其家族已是衰落,冉忠這一脈,只有八個族人。”

八個?

朱允炆眉頭微皺,到這個程度,基本上也就是一脈單傳或兩脈傳承了。

“還有呢?”

“皇上特意囑託的,安全域性也調查過了,其雖家境偏差,卻書籍滿堂,尤以儒家學問為主,批註最多的書主要有《論語》、《春秋》、《大學》……”

劉長閣說著,多少有些疑惑。

調查冉忠,為啥要調查他看的什麼書?

朱允炆聽聞後很是滿意,吩咐道:“請他來京師一趟吧,要快。”

劉長閣答應著,見朱允炆心情不錯,問出了心頭的疑惑:“皇上為何只點出了高陽郡王,對魏國公府的徐增壽……”

作為“同黨”中人,李增枝住過單間,朱高煦享受過板子,可徐增壽卻沒一點額外待遇,這有點說不過去。

朱允炆將手藏在袖子裡,外面的天有些冷:“朕點出了朱高煦,唯獨放過徐增壽,原因只有一個,朱高煦是藩王之子,徐增壽不是……”

借朱高煦敲打下朱棣,告訴朱棣,你兒子犯了錯,但我沒處理他,這是給你面子,要好好辦事,要不然讓你兒子好看。如果換徐增壽敲打徐輝祖,那就完全沒必要了,徐輝祖是個老實人,也很清楚界限在哪裡,他是不需要敲打的。

當然,徐增壽會不會因為李增枝找他喝酒聊天而害怕,那就不得而知了。總而言之,這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

大朝覲將近,元旦也將近,六部衙門大部分都休假了,只留下了一些當值人員。按理說內閣也可以輪休了,但大朝覲期間,內閣大臣不露個臉怎麼行……

眼下最忙碌的依舊是吏部與禮部,尤其是吏部,若沒有國子監數學監生的幫助,估計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了,即便如此,吏部也是從早忙到晚,畢竟幾千多外地官員要來,這些官員不是來了見個面,吃個飯就回去了,是需要在京師過春節的……

別看只是一千來個縣,合計三百多的府州,就以為就這點人了,一個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可是有幾十號人的,雖然不是每個人都來,但朝廷序列的官還是要跟著的,吏員就待在家裡候著吧。

禮部官員整天都埋頭於“揭貼”之中,所謂“揭貼”,就是初期考核加考語的文書。

官員的考核也並不是年終才開始,而是每個月都有,縣官每個月對所屬官吏功過成績考評造冊送給州,州官每個月對縣官考評造冊送給府,府這一級就不按月來事了,而是按年。一年快到頭了,府官整理整理檔案,送給布、按二司衙門。布、按二司衙門翻看幾眼,寫點評語,送給吏部,吏部收到的這一份匯總文書,就是“揭貼”。

大朝覲伴隨著大考核,考核的一個主要依據,那就是“揭貼”。

因為“揭貼”是由地方送到吏部的,所以在大朝覲之前的地方,通常是比較熱鬧的,官員們也很活躍,今天請某個官員去紅樓敘敘舊,明天去哪個官員家裡坐坐,當然,空著手上門是不符合交際禮儀的……

按照安全域性的一些情報,有官員在大朝覲之前,趕牛車五輛,載銀銅數萬,行走於野,穿州入府,如果配幾個侍衛,掛上招牌,那就可以充當皇室中央錢莊的運鈔車隊了……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