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者,安撫,平定也。

王綏目光堅定,毫不畏懼地看著李芳遠。

自己寒窗苦讀十二年,終進入國子監,並在兵學院中修習三年課業,順利肄業。兵部派自己到遼東歷練,可來遼東一年多了,王綏只有一個感覺:

空虛!

遼東沒有自己建功立業的戰場,沒有可施展謀略,籌劃大局的舞臺。

沒錯,招撫女真是朝廷大事,但這件事不需要自己參與其中,更沒有發揮才華智慧的機會。朝廷招撫各部女真,天才地將援助、置衛所、設駐軍三者綁在一起,這讓王綏極是佩服,對招撫女真之事給出了十二字判斷:

難度不大,進度不快,植根深遠。

因為女真部落分散,實力羸弱,人口也少,並沒大的族群,這就決定了面對朝廷招撫時,各部女真反抗的能力有限,無論掙扎多久,觀望多久,都會選擇臣服。

王綏很清楚,招撫女真是一件繁瑣卻沒多少難度的事,也是一件無法急於求成,立竿見影的事,按部就班去做,逐步拆解,分化,想要出政績躋身朝堂,沒個五年乃至十年根本不行。

尋常路,漫漫。

非常路,冒險。

現在,自己就是在冒險,賭上自己的前途。

成,則居功。

敗,則身死。

王綏回憶起國子監兵學院的教導,燕王說過,最上乘的兵法就是出擊;古樸說過,生活處處可見兵法;張輔也曾講過課,說兵法就是不擇手段乾死他們。但這些,都沒有朱允炆講述的令人深刻,朱允炆說,最上乘的兵法就是沒有兵法。

當然,朱允炆並不是教導兵學院的學生不修習課業,而是主張“此心不動,隨機而行”,而要做到朱允炆所說的這八個字,就必須學會一切的兵法與韜略,融匯一體,只有這樣,當面對突發變化時才能如高明劍客,招招制敵!

現在是時候“隨機而行”了,王綏看著威嚴的朝-鮮國王李芳遠,不急不緩地說:“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大明的苦心嗎?”

李芳遠憤怒中帶著疑惑,大明的苦心?大明能有什麼苦心,他們明明就是想要拉朝-鮮下水,共同打擊倭國!

王綏見李芳遠說不出話,不由哀嘆一聲,滿臉悲慼地對李芳遠鄭重行禮:“既然你們都看不穿,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只不過此番一別,不出十年,朝-鮮將亡國。到時,諸位莫要忘記我今日之提醒。”

看著想要離開的王綏與張泌等人,李芳遠心頭滿是驚濤駭浪。

十年,朝-鮮將亡?

眼前的年輕人到底是造勢求名,還是善意的警告?

朝-鮮外無敵人,內無民亂,何來將亡之言?

李芳遠壓下疑惑,開口喊道:“還請使臣留步,將事情說個明白,若只是危言聳聽,誇誇其談,王室可不容你放肆,定會稟告天朝皇帝!”

張泌暗暗叫苦,想要替王綏求個情,可王綏卻攔住了張泌,轉身對李芳遠道:“是不是危言聳聽,就要看大王能不能聽得進去。”

“講來!”

李芳遠有些不耐煩。

王綏自信地上前兩步,嚴肅地說:“大明國書奏報之事,諸位到底看到了什麼,陽江,大明軍士,陳祖義,倭國軍士,宣戰?不,你們都忽視了一個最要命的字眼。”

李芳遠凝眸,河侖、李叔藩等人也滿是疑惑。國書中不就是介紹了這點事,還能有啥?王綏深吸了一口氣,丟擲了答案:“最要命的是你們忽視了的船匠!”

“船匠?”

李芳遠皺眉,就連張泌也感覺不好,被掠走的是大明船匠,跟朝-鮮沒有關係啊,王綏啊王綏,你可是闖了大禍啊!

果然,李芳遠厲聲問:“這與朝-鮮存亡有何干系?”

“有何干系?呵呵,你所忽視的,正在要了朝-鮮的命!敢問大王,船匠是幹什麼的?”

王綏很感恩在國子監的日子,那裡有著神奇而新穎的學問,讓人受益終身。

李芳遠無語:“自然是造船!”

王綏繼續問:“再問大王,倭國與陳祖義勾結在一起,出動兵力達千人之眾,掠奪陽江船匠,是為了給誰造船?是居無定所,只能在海上漂泊的南洋海賊,還是島木森森的倭國?是那已經被大明水師打殘了的陳祖義,還是主宰倭國的足利義滿?”

李芳遠心頭一驚,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倭國!”

王綏三問:“倭國國小土狹,搶掠船匠造船,是為了河湖泛舟,縱情享受,海濱打漁,填補腹中,還是為了製造海船,遠航海外,大肆擴張?”

李芳遠驚呆了。

是啊,倭國搶船匠是幹嘛用的?

打造河船?

這也不需要大明船匠啊,就倭國那點地方,隨便找一根木頭,或者狗刨也過去了,沒必要冒著被大明報復的風險。

打造小海船?

倭國不是有小竹板板嗎?何況小型的海船,他們還是可以造出來的,在海邊捕魚不成問題。

莫不是真如王綏所言,是想要打造大型海船?

王綏沒有再說話,該說的都說了,需要給他們自己留點發揮的空間。

船匠、倭國、海船,這些因素組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訊號:倭國想要打造能夠遠航的水師船隊。

至於倭國遠航的目的地是哪裡,相信李芳遠是有一個清晰的判斷。

李芳遠臉色有些蒼白,終於明白了王綏的擔憂,也明白了他說十年朝-鮮亡國的來由。

倭國,他們的野心終於還是要膨脹了嗎?

李芳遠咬牙切齒!

倭國第一次入侵朝-鮮是在七百多年前的唐朝時期。當時日本扶持百濟,直接派出軍隊與藩屬大明的新羅作戰,並最終在唐朝軍隊之下慘敗退出!

七百多年!

李芳遠曾也想過,倭國將永遠不會再進犯朝-鮮。可在六年前,這個想法出現了改變。

當時,倭國大內義弘還沒有與足利義滿最後決戰,是周防、長門、石見、豐前、和泉、紀伊六國守護,掌管貿易港口堺市,控制著瀨戶內海的東西航路。

大內義弘聲稱自己是百濟王族的後裔,要求李成桂將朝-鮮境內原本屬於百濟國的地盤讓出來,否則將會派遣軍隊,拿走屬於自己的地盤。

後來大內義弘與足利義滿決戰,死在了堺市。

足利義滿是一個比大內氏更可怕的敵人,他不是一個守著一畝三分地就能過日子的君主,而是在持續對外擴張,直至完全控制整個倭國。作為一代強者,他會甘心就此收手嗎?

李芳遠拿不準,也猜不透足利義滿的想法。

假如,足利義滿當真是為了北征朝-鮮而在做準備,那十年之後,說不定真到了朝-鮮存亡的時候了!

李芳遠看著王綏,目光中透著凝重的擔憂:“如此說來,你們是在幫助我們?”

王綏淡然的點了點頭:“若不是建文皇帝重視朝-鮮,不想讓你們遭遇刀兵之禍,也不想你們日夜難寐,早就在文書中說明了。我們急匆匆來找你們商談明、朝聯合對倭作戰,而你們卻把阿木河的事作藉口推辭,等他日倭國大舉進攻時,我朝是不是可以拿此當藉口,選擇袖手旁觀?”

李芳遠感覺喉結很乾,不由地嚥下口水:“來人,賜座,賜宴!”

張泌看著熱情起來的李芳遠,還有些沒轉過來彎,王綏說了幾句話,咋就讓李芳遠態度大變?國子監的監生現在都如此厲害了嗎?從不起眼的兩個字,竟然牽到了戰略高度,國家存亡的高度?

這王綏,該不會是個大忽悠吧?

可不管怎麼樣,現在的李芳遠閉口不提阿木河的事了,反而一口答應全力支援明朝水師對倭作戰,無論是出船,還是出兵,亦或是出糧,都好說。

松京王宮開始熱鬧起來,酒菜、歌舞款款而至。

大明,京師。

朱允炆送別猛哥帖木兒。

猛哥帖木兒對此行很是滿意,雖然沒有直接歸附大明、稱臣入貢,但也得到了大明的許可,只要向朝-鮮請辭掉“萬戶”官職,下一次派使臣來時,便是斡朵裡部女真稱臣入貢時。

“感謝皇帝盛情款待與恩賜,斡朵裡部永世不忘。”

猛哥帖木兒表示感恩。

朱允炆不懷疑猛哥帖木兒此時的真誠,笑著說:“朕也願斡朵裡部能越加繁盛,期待首領再一次來京師。”

“一定。”

猛哥帖木兒保證。

朱允炆安排人送行,看著遠去的猛哥帖木兒等人,嘴角的笑意逐漸收斂起來,對一旁的劉長閣說:“還記得紀綱吧?”

劉長閣有些意外,許久沒聽到過這個名字,但還是點了點頭:“武榜眼,不敢忘。”

朱允炆見遠處的猛哥帖木兒回過頭招手,便也抬起了手:“將紀綱調回京師,朕另有委任。”

劉長閣沒有多想,便答應下來。

朱允炆返回武英殿,審視著遼東與東北輿圖,下定了決心。

猛哥帖木兒不能活,斡朵裡部不能活!

誰適合辦這種心黑手很,毒辣的事?

劉長閣,算了吧,他還不適合。

湯不平,這個人多少有些正派。

龐煥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他此時應該忙著給陳祖義收集情報,沒空回來。

思來想去,有手段,又聽話,還想一心向上爬,不擇手段的傢伙,好像也只有紀綱最為合適了。

既然如此,那就用一用這個傢伙吧。

蘇州,太倉州。

紀綱站在高坡上看著大海,鬱郁不得志。

雖說徵安南立下戰功,被提拔為太倉衛指揮史,可太倉衛是沒事可幹的閒地方,主要職責就是保證太倉州與瀏家港的安全,可現在大明水師近乎無敵,倭寇也被打得沒了蹤影,太倉州又能有什麼危險?

每一日,起來看海。

每一夜,睡前看海。

雖是一衛之長,卻沒有半點用武之地。這裡沒有功勞,自然也就無從晉升!

紀綱哀嘆不已,莫不是自己的命運就只能止步於此,想要做人上人,想要手握殺人權,醉臥美人膝,就只能是一場夢嗎?

我不甘心!

紀綱看了一眼大海,這裡面肯定都是委屈,苦澀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