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九點不到,太陽剛剛升起。一路顛簸將近兩小時後,小巴在距離十里溝村山窩下的站臺停住,車上只下來江森獨自一個人,下巴車隨即立馬轉向,往回開去。

十里溝村實在太偏,經濟上又長期自給自足,只要餓不死,就幾乎沒有願意出遠門——對村民們來說,去鄉里也屬於出遠門的一種。

村裡唯一會時不時出去一趟的,只有村裡的村幹部和小賣部的老闆。

前者的任務是去鄉里哭窮,為像江森這樣的孩子爭取幾百塊的補貼,然後拿出其中幾十塊發給江森,剩下的錢則由村裡代為保管。雖然多數時候管著管著,錢就會被管得無影無蹤,但對類似江森這樣的情況來說,能到手幾十塊,也總比完全沒有的強。

而相比之下,單身的小賣部老闆,就顯得比村幹部們靠譜得多。

通常小賣部老闆都會準時在每個月的1號,開著一輛有年頭的三輪摩托車,沿著陡峭的山路,迎著朝陽一路出去。等到晚上,就滿載一車油鹽醬醋、垃圾煙、劣質酒、假奶粉和劣質零食,腳步虛浮地回來,將那些新到的貨物,賣給村裡那些急等著買東西的村民們。

而且價格僅僅只比外面貴一半左右,錢貨兩清,概不賒賬,童叟無欺。

所以雖然有傳聞小賣部老闆每次去鄉里,都會到那家掛著紅色小燈的店裡坐坐,但這依然無損店老闆在村民們心中的形象。而相反村幹部們,就真的比較過分。

他們每個月中旬就會去查一次小賣部的賬,然後收取小賣部老闆一半的淨利潤作為稅款,拿到錢後,就真的會成群結隊去青山村商業街,到那家亮著紅燈的店裡消費一晚上。

而據說那家掛著粉紅色曖昧燈光的店,是鄉里唯一一家外地人開的店。因為生意火爆遭人眼紅,被舉報過多次。之所以沒被打掉,就是十里溝的村幹部們在背地裡撐腰。

對這個傳聞,江森當然是不信的。

不僅因為江森知道村裡的這群老頭子根本沒這個實力,更因為孔老二曾經跟他提過,他某次曾以尋找離家出走的學生為理由,帶人上門檢查過那家店。但事後跟鄉派出所指導員的小舅子大吵完一架,他就說不管這事兒了。再後來報告寫了七八次上去,但每次都是石沉大海,他也就死了心,對江森說已經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最後事情也就一直不了了之到了現在。十里溝村的村幹部和小賣部老闆,也就一直過著那樣有規律又安心的生活,直到今天。

江森沿著沒路的山路半走半爬,看著那糟糕的路況,腦海中就不由得想起小賣部老闆每個月開著三輪摩托從這兒往下衝的場面。客觀上,小賣部老闆也是為村子做了貢獻的。不管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但要是沒有他,村裡還真就沒人願意當這個貨郎。

菜裡沒有鹽,別說滋味如何,這山窩窩裡的,大脖子病就少不了。

江森哼哧哼哧,走過不算長但也不短的山路,最終走上了一片被群山環繞的平地。隨即穿過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狹長豁口,走出豁口,前方便豁然開朗。

放眼望去,十里溝村的兩三百戶人家,將這塊方圓十里之內唯一的平地,填得滿滿當當。一條山溪從山下來,在村子的正中央凹地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池塘,那就是全村人唯一的生活用水來源。村子裡的屋子,就圍繞著這個池塘修建開去。

江森走進村子,小賣部就設在村口,一根高高的電線杆,修在小賣部旁,電線從村子上空穿過,給這個與世隔絕多年的世界,帶進唯一的光。

“哎喲!大學生回來了!”

江森剛進村口,一群大清早起來圍在沒開門的小賣部旁不知道要幹嘛的年輕人,就對著江森無聊地鬨笑起來。基本都是十五六歲連初中都沒讀完的孩子,沒有出門打工的膽子和路子,窩在村裡也不知道要做什麼。那些對人生還有憧憬、對自己還有要求的年輕人,早就全都出去了,剩下來的,自然只有這群歪瓜裂棗。

江森也不搭理,越跟他們搭話,這群傢伙就越發來勁。

而這些孩子其實都也跟胡海偉差不多,就是一群嘴炮,只要直接無視掉,也不敢追著江森怎麼樣。畢竟相比起他們,江森才是那個更野的山裡孩子。

真打起來,江森比他們狠。

因為在這裡打架,也不會被學校處分。

所以知道江森踹胡海偉的那一腳,為什麼那麼穩準狠了吧?

因為所有的武功,都絕非一日之功!

那可是這具身體在經年累月的村小學爭霸活動中,紮紮實實千錘百煉出來的。

“大學生,別跑啊!”

“是不是沒考上大學,逃回來了啊?”

在陣陣無聊的鬨笑聲中,江森繞過年輕又可憐的文盲們,走到村子中間的池塘旁。池水清澈見底,塘邊還有個汲水的木質小裝置,年頭不小,但打上來的水還是很乾淨,邊上還放著一個共用的竹勺。江森走得渴了,直接就拿起竹勺舀了一口水,跟某有點甜差不多的味兒。但就是不知道這麼個喝法,嬌貴的城裡人的肚子吃不吃得消……

喝過水,走過池塘。不一會兒,江森就走到了村子的最深處。

再更往前,就是一片碎裂成好幾十道深淺不一的裂縫的山谷,溝壑縱橫。方圓十里之內,全都是這樣的地形,十里溝村也因此得名。

村裡唯一的兩層建築村委會大樓,就立在山谷前。

在建築土地緊張的十里溝村裡,這幢二層小樓前,居然還多了個新建的籃球場。

江森走到樓前,一樓的幾個辦公室,全都房門緊閉。

小樓樓梯口,掛著兩塊牌匾,一塊用黑顏色寫著青山民族自治鄉十里溝村村民委員會的字樣,另一塊則是村支部的牌子,用紅顏色書寫。

江森站在牌子前看了片刻,感覺這牌子好像字型變了,像是被人換過。

正對村委會的變化微微出神,樓上忽然有人喊了聲:“孩子,幹嘛呢?”

江森抬頭望去,就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

三十來歲,人高馬大,看著很兇。

“我來辦個手續。”江森徑直走上了樓梯,走到那大塊頭幹部跟前。仰起頭瞧瞧,身高至少一米九了,絕不是十里溝村可能培育出的基因,變異都變不出這麼誇張的。

江森不由問道:“您是新來的領導?”

“村裡能有個屁的領導啊。”大個子很率真地笑了笑,“就是過來幹活的。”

好吧,江森聽明白了,從外面調來的。

不過調到十里溝這種窮山僻壤,這貨該不是得罪什麼人了吧?

想到這裡,江森立馬就精神鬆弛了,直接問道:“領導,你怎麼稱呼?”

“我叫吳晨,你就叫我老吳吧。”大個子呵呵笑著,又盯著江森的臉看了看,問道,“你是……江森吧?”

江森不由一愣:“你知道我?”

“知道啊。”吳晨笑道,“老孔前些天跟我提過你,十里溝村就你一個有希望上大學的,我剛好要在這裡待兩年,希望兩年後,咱倆都能順利過關。”

“嗯!肯定過關!”這種吉利話,江森隨口就來,“以最優秀的成績過關!”

“不錯!有志氣!”吳晨一掌拍在江森肩上,差點把江森原地拍坐下,“你要辦什麼事?”

江森退後一步,揉揉肩頭,呲牙道:“開個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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