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疆毒門在蜀州最東面,位於十方結界邊緣,遙遙與酆都相對,中間只隔著一小片蝕霧海與無數產生異變的怪物和活屍。

因其位置離酆都更近,加上毒門擅使蠱用毒,傳言還以蝕霧海中的怪物為母體培育蠱蟲,手段不是太光明,又常與酆都妖魔暗中往來,是以西境各宗門與東疆毒門除商議全境大事之外,來往並不多。

若不是十方大陣的“生死門”之一離火門就在東疆毒門附近,由東疆毒門歷代鎮守,恐怕大多宗門都不願意同東疆毒門有所往來。

無妄峰也是因著小師妹肖觀音乃是東疆毒門的“聖蠱”,這才往來多了一些。

這一次前往蜀州向毒門借用“洗罪”,謝辭風亦沒有十足的把握。

東疆毒門這一任掌門百里鴆,人稱“東疆毒首”,他一生痴迷研究蠱毒,為此甚至不惜讓養女肖觀音以蠱蟲為食,毒汁為飲,將她生生練成了“人蠱”。當年他初練成“人蠱”,便入無上天境大圓滿,志得意滿之下便向途徑蜀州的謝辭風下了戰書,帶著肖觀音與之一戰。

那應是謝辭風打得最不痛快的一戰,百里鴆此人蠱毒之術臻至化境,肖觀音資質又奇佳,自小被他當做蠱養大,不畏生死渾身是毒,但凡謝辭風有一絲不合時宜的憐憫之心,恐怕便難走出蜀州了。

那一戰最後百里鴆負傷而退,而身負重傷的肖觀音則被棄在了戰場上。

那時肖觀音已有十三歲,但因蠱毒緣故,身形仍如六七歲的幼童般大小。被棄在戰場上瀕死時,仍然動也不動,當真如同受人驅使的蠱蟲一般。

還是慕從雲發現她還有一口氣,謝辭風才將人帶回了玄陵救治。

後來好不容易將人救了回來,百里鴆又以肖觀音是毒門“聖蠱”、下任掌門為由上門討要。謝辭風雖然不想應允,但百里鴆佔著養父和掌門的道義,他亦不好做得太過,最後以肖觀音已拜他為師之由,雙方各退一步,讓肖觀音留在玄陵修行,但每年要回毒門小住三月,以便熟悉毒門事務。

百里鴆此人性情反覆無常,又為蠱毒瘋魔。大約是再也練不出另一個“聖蠱”來,這些年來他面上待肖觀音十分慈愛,彷彿真將她當做下一任掌門培養,連帶著與玄陵也多有往來。

但謝辭風對他始終存著一份戒心。

“此次去毒門拜訪,務必小心。若百里鴆不願借‘洗罪’,你們只管先接你們師妹回來。餘下之事自會再有長老們前去交涉。”

慕從雲鄭重應下。

因江欞體內的蝕霧需要儘快清除,因此慕從雲與金猊次日便要出發。

出了晦星閣後,他便開始收拾行裝,準備一應出行用具。

等他準備得差不多,外頭的天色也黑了。

正準備休息時,房門忽然被敲響。慕從雲開門去看,就見沈棄穿著寢衣抱著枕頭站在門口,那雙幽黑的眼眸定定看著他,透著幾分惶然:“我想和師兄一起。”

說完,嘴唇緊張地抿緊,垂在身側的手也攥緊了,似乎很怕慕從雲拒絕。

本想拒絕的慕從雲嘆了口氣,讓開了門:“進來說。”

沈棄用力抿了下唇,壓下了唇邊的笑意,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進了門。

慕從雲關上門進屋,就看見他已經認認真真將自己的枕頭擺在了床上,和自己的枕頭挨在一起。人倒很是老實地站在床榻邊,滿眼期待地看著他。

“……”人都放進了來,總不能真讓他睡地上。

今晚大概是沒法睡了。

慕從雲悄悄嘆口氣,在床邊坐下,又拍了拍身側示意,沈棄便很是利落地脫掉鞋上了床,進門時沉鬱的神情也變得生動起來,那雙眼睛溼漉漉看著他,像被安撫了的小動物一般,滿是信賴和歡喜。

就很乖。

慕從雲不動聲色捏了捏手指,壓下了伸手的慾望,繃著臉嚴肅佈置作業:“我此去快則十日,慢則半月,你留在無妄峰要乖乖練劍,待我歸來要檢查。”

“但是練劍好難。”沈棄將手伸出來給他看:“都磨出了水泡,但就是學不會。”

他的神情帶著一絲撒嬌,是面對旁人時沒有的親近依賴。

慕從雲去看,就見他虎口處果然磨起了水泡,已經挑破了,因手法太過粗暴,甚至露出裡頭嫩紅色的肉來。沈棄的面板本就透著不健康的蒼白,便顯得那裸露出來的傷處格外可怖一些。

慕從雲皺了眉:“怎麼不上藥?”

說著不等沈棄回應,便起身拿了藥膏來,替他細細塗抹傷處。

以前他剛開始練劍時,手上也磨起過水泡,只是他不好意思同師尊說,想著等它自己好了就行。結果後來還是被師尊發現,拿了藥膏給他塗抹。

沈棄本來是想趁機弄些外傷來證明自己“愚笨”不適合學劍,好叫他別再盯著他練劍,卻沒想到慕從雲會親自給他上藥,一時有些愣住。

青年低垂著眼睛,從他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微微上揚的眼睛形狀。他生了一雙眼尾往上挑的瑞鳳眼,眼角略尖,窄窄的眼褶順勢而走,在眼尾處散開,叫他的面相看起來比旁人要清冷幾分,顯得不好接近。

但若接觸久了,會發現他既心軟,又好騙。

沈棄本想嘲諷地勾起唇,但不知怎的,唇卻緊緊抿起。

慕從雲的動作很輕,像是怕他疼,還學著那些人間哄孩子的父母,時不時朝傷口吹一口氣。只是他大約是頭一回做,動作笨拙又生澀,瞧著有幾分滑稽。

但再滑稽,也是頭一回有人在他受傷後為他上藥。

他身上有許多傷,但從沒有人替他上過藥。

沈棄看著他,神色不明,那種迫切渴望靠近的感覺又像螞蟻啃噬一般從心底升了起來,叫他緊緊盯著慕從雲因低垂著頭而露出來的頸子,想要貼上去試一試那肌膚的溫度。

這是先前落下的毛病。

他發現自己不僅不討厭慕從雲的靠近,還偶爾會生出些貪念來,像上了癮。

而他從來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

傾身過去,沈棄將頭靠在慕從雲頸窩,鼻尖蹭在他的側頸上,滿是草木清冽之氣。

慕從雲被驟然的親近嚇了一跳,身體猛地直起來,連肌肉都繃緊了,相貼的面板處冒出一顆顆雞皮疙瘩。

“師兄?”

沈棄聲音上揚,帶著疑惑喚他。

慕從雲回過神來,竭力壓下了抗拒的念頭,繼續給他擦藥:“傷好之前,允你休息兩日。”

但這可不是沈棄來的目的,他眯眼享受著對方微熱的體溫,嘴上繼續可憐兮兮道:“我不能與師兄同去蜀州嗎?我還沒見過四師姐。”

不等慕從雲回答,他又討好一般蹭了蹭,聲音低落下去:“我想和師兄一起。”

“此去毒門,未必順利。”

慕從雲大約知道他在害怕什麼,只是這次去蜀州恐怕會有危險,沈棄還是留在無妄峰更安全。

“我不會給師兄拖後腿。”沈棄將臉埋在他頸窩,越發抱緊了他的腰,像是生怕自己被丟下了。

慕從雲被勒得有點窒息。

猶豫良久,他妥協一般嘆了口氣,拍了拍對方的背脊:“你先放手,明日我去請示師尊,師尊同意才行。”

“師兄去說,師尊肯定同意。”沈棄抬起頭來,眼睛晶亮地看著他。

慕從雲實在很難拒絕這樣的眼神,只能板著臉點了點頭,催促道:“快睡吧,明日一早再說。”

沈棄得了準信,乖乖在他邊上躺下,見他沒有歇下的意思,又從被子裡探出頭疑惑地看著他。

床上多了個人,慕從雲自然是沒法睡的,但這理由說出來難免叫沈棄多想傷心,他只胡亂尋了個理由敷衍:“我打坐調息便可。”

沈棄深知張弛有度徐徐圖之的道理,沒有再步步緊逼得寸進尺,只是將枕頭移到了慕從雲腿邊,做出一副依戀的樣子,才假意闔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