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恢復清醒的那一刻,遊略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星獄了。

眼前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似乎剛下過雨,周遭的空氣尚帶著幾分溼潤的涼意。

他坐在腳踏車上,單腳踩地,撐著把手,一副隨時都要騎車離去的架勢。

而在他對面,還站著一個黃裙子的年輕姑娘。

姑娘面板白淨,長髮齊劉海,五官秀氣,氣質文靜,很漂亮。

此刻她正低著頭,慢慢撫著裙襬上被風吹亂的褶皺,語氣輕輕的,盛著幾分漠然的哀愁。

她問:“遊略,你有想過我們之間的未來嗎?”

……

遊略怔了怔。

也就是在這一刻,大腦腦忽然傳來刺痛,一股不屬於他的記憶強勢湧入。

他蹙起眉頭,臉上浮現出不耐,但恰好就是這絲不耐,讓對面的姑娘攥緊了裙襬,剛剛撫平的褶皺立馬變得狼藉。

“你這是什麼表情?”

她壓抑著失望和怒意:“遊略,事到如今,你到底有沒有考慮過我的處境?我馬上就要畢業了,留校的事情還沒有著落,懷著這個孩子,就連工作都不好找,作為孩子的父親,你就是這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嗎?”

“你今年二十三歲,這麼大個人,到現在還沒一份正經的工作,我不要求你養活我和孩子,最起碼你得能養活你自己吧?你以為你還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大少爺嗎!”

“遊略,生活不是過家家,我拜託你能不能成熟一點,像個男人!”

一句接一句。

嗓音雖然不尖刻,用詞卻絲毫沒有留情面,伴隨著那股子刺痛,不斷地挑動著遊略的腦神經。

按照原劇情,他聽到這些話時,立馬就控制不住情緒,和她大吵一架。而後暴怒地把腳踏車踢到旁邊,發出“嘭”的巨響,泥水直接濺到了她的裙襬上。

而他留下一句“你他媽有本事把孩子打了,別賴老子”就拂袖而去,徒留她一個人坐在雨後的長椅上崩潰痛哭。

“遊略?遊略,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遊略終於回過了神。

他抬起頭,對上姑娘因憤怒而瞪圓的眼睛,沉默兩秒後,輕輕彎起唇。

“你笑什麼?這是很嚴肅的事情,我沒有在跟你開玩笑!”

“俞晚,你餓不餓?”

“如果你還是這種態度……嗯?”

她愣了一下,面露錯愕:“你剛才說什麼?”

“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飯,一定餓了吧。”

遊略拍了拍車後座:“先上來,我帶你去吃飯。”

“……”

這是什麼出乎意料的走向?

滿腔怒火突然被打斷,俞晚一下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能怔怔然望著他。

初夏的晚風還是涼的,吹過青年俊朗的面容,吹得他的髮梢向上恣肆揚起,露出濃黑眉毛,顯得整個人意氣風發。

遊略長得好,她一直都知道,但好看不能當飯吃,甚至會在這種時刻,讓人感到幾分無力。

青年摁了摁車鈴,叮咚叮咚兩聲,似乎是在催促她,面上卻看不出半點生氣的模樣:“人是鐵飯是鋼,你懷著孕,總不能餓著肚子跟我吵架吧。我先搭你去吃飯,一邊吃一邊說。”

“……”

俞晚抿唇猶豫片刻,到底還是向前一步,坐上了車後座:“我告訴你,這件事情今天必須解決的,沒有拖延的餘地。”

“我知道,不拖。”

-

在前往飯館的路上,遊略終於有時間理清自己的思緒。

他原本,並不是屬於這裡的人。

記憶中,他是被聯邦集團嚴加看管的SSS級罪犯,常年呆在星獄裡,忍受著無休止的孤獨。

但集團時代,星獄的設定非常人道,似乎是擔心罪犯在漫長的監禁中精神失常,還給準備了娛樂消遣的方式——一整個龐大資料庫的紀錄片。

據說都是各個探索學家們從宇宙各處挖掘出來的生物記憶,而後篩選出較有觀賞性的記憶片段,經過一定的藝術加工後,製作成影視紀錄片,供給全聯邦公民們觀看。

遊略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初究竟犯了什麼罪,又是怎麼入的獄。

他只記得,被監禁的這些歲月裡,他一共看了一千多部紀錄片,各形各色的主角,或悲慘或奇異或熱血,但都不是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頭頂上方又傳來那道熟悉的系統機械音:

“星獄唯一一位SSS級犯人,考慮到你的歷史貢獻值,現將你流放至各個記憶裂縫中,進行精神糾導治療。請積極改正錯誤,消除惡念,或許還能重返家園。”

而他被流放的第一個記憶世界,恰好就是他在星獄裡看的第一部紀錄片,叫做《逐夢年代》。

內容簡單概括就是:藍星公元歷十九世紀的九十年代,紡織廠女工俞早的奮鬥人生。

俞早是一個善良淳樸的女孩,出生在70年代的棗塘村,父親是村裡的書記員,母親勤勞又能幹,作為家裡第一胎,照理說日子應該很好過。

但很可惜,在她出生那一年,家裡發生了樁意外的事故。

那年,因為村裡想辦養豬場,她的父親和叔叔南下出差,沒想到回來的路上竟遭遇山洪,叔叔當場喪生。

得知這個訊息後,懷相本來就不太好的小嫂嫂受刺激過大難產去世,只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女嬰——也就是俞早的堂妹,俞晚。

或許是因為心懷愧意,又或許因為俞晚是叔叔留下的唯一血脈,從小到大,父母都格外疼惜堂妹,不僅不讓她多幹家裡的活,還一路供到了大學。

身為親生女兒的俞早,反而是更樸素、老實的那一個,幫著家裡燒火煮飯,初中讀完就輟學了,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隻身前往海城,在老鄉的介紹下進了一家紡織廠當女工。

但她的命運,也從這一刻開始改變。

她一邊當女工攢錢,一邊讀夜校學習,憑著樂觀堅強的性格,吸引了廠長兒子的注意。

他們很快陷入愛河,儘管經歷了不少來自周遭環境的磨難,卻始終堅守彼此,最終結婚、創業,成為海城有名的養殖大戶,培養出三個優秀的兒女,人生過得豐富而圓滿。

總的來說,是一部有始有終積極正能量的紀錄片。

——但這和遊略沒有半分關係。

因為他現在的身份,是女主角俞早的堂妹俞晚的男朋友。

如果說,俞早是先苦後甜的人生翻盤典範,那麼俞晚就是一手好牌打到爛的失敗案例。

從小到大受盡寵愛,儘管父母雙亡,卻沒吃過苦沒受過累,還是村裡第一個大學生,指日可待的光明前程。

但紀錄片的最後,俞早作為海城的養殖產業代表,在新聞裡發表講話,俞晚卻坐在間廉租房的小板凳上,一邊削土豆一邊看新聞,沙發上是呼呼大睡的醉酒丈夫,身後是不斷抱怨的失業啃老女兒,頭上房梁還漏著雨,一滴滴砸在臨時鋪就的麵粉袋上。

昏暗的小房子內充斥著生活的辛酸與壓抑,中年俞晚佝僂著背,低頭用力削土豆,和電視上自信發言的女主角形成了鮮明對比。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對比?

追根溯源,就是因為她醉酒的丈夫,現在的男朋友——遊略。

在女主角俞早的視角里,堂妹俞晚從小就非常“小資作派”,甚至有些嫌貧愛富,在考上高中後,她並不想靠自己的努力掙前程,而是很快物色了一位富二代,決心要嫁入豪門當富太太。

這位富二代名叫遊略。

遊略的爺爺曾是鋼廠領導,家境底子不錯,父親又是最早下海的那一批人,所以很快積攢了大筆財富。

在雩縣這個不算開放的小縣城裡,他們家是最早擁有大哥大和小汽車的,遊略高中畢業的時候,遊父甚至往家裡搬回了一臺電腦。

可以說,在俞晚和遊略談戀愛的初期,她身邊所有人都覺得這姑娘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但很可惜,家裡有錢歸家裡有錢,遊略本人卻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高中讀完沒考上大學,家裡給找了工作,隔幾天去打一次卯,依然嫌累,死活不肯再幹這份工,也不想找新差事,整天不是和狐朋狗友在街上瞎晃悠,要就是在家裡擺弄他那臺大屁股計算機。

當然,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不算太糟。

以遊家的條件,就算遊略遊手好閒一輩子,也能供他吃穿不愁。

偏偏天有不測風雲,在遊略高中畢業的第二年,遊父被查出胃癌晚期,求醫問藥兩年多,最終還是在省城中心醫院離世。而那位從前對遊略千依百順的繼母,也在一夜間撕開了偽善的真面目,捲走遊父的所有財產離開,只留下一套帶不走的老房子。

遊略就這樣變成了個沒本事又貧窮的街溜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初因為錢財家世跟他在一起的俞晚並沒有在這時提出分手,反而不斷勸說他去找份工作,畢竟遊父在雩縣經營這麼多年,人雖然沒了,人脈依舊在。

遊略沒理她。

他啃老慣了,本事沒有,脾氣卻不小。親爹去世後,他每天到鄰居、叔伯家蹭飯,靠著長輩親戚們的接濟度日,後來實在沒人願意管他,他就直接把家裡的老房子給賣了。

在此期間,俞晚本來已經決定了要跟他提分手,卻意外發現自己懷孕。

他們爭吵又和好,最終俞晚還是決定生下這個孩子,跟遊略去領了結婚證。

婚禮辦得非常簡陋,連個酒席都沒有,只是家裡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就算是正式結為了夫妻。

剛結婚那段時間,遊略倒也安分下來,找了份修車工作,工資勉強能付得起兩個人的房租。但很快,還沒等俞晚把孩子生下來,他又堅持不下去了,藉口收入低,又是要去鄰市找新工作,又是要讀夜校,又是什麼“大哥”給介紹了一個好的活計,總之事沒少折騰,錢卻沒帶回家一分。

後面的日子,用腳指頭想都能知道。

俞晚一個人又要賺錢養家,又要照顧女兒,三十幾歲的年紀,就熬的滿身病痛,腰椎間盤突出,胃疼,整宿整宿睡不著。

而在親爹賭博喝酒,親媽整日工作沒精力管教的情況下,女兒也自然而然長歪,讀書時逃學打架抽菸全學了個遍,十六歲就不肯再繼續上學,在家晃悠兩年後找了份KTV的工作,還差點磕上藥,要不是正好警察巡檢,或許就真的陷入了毒品的深淵。

但因為這事,女兒登上了當地的社會新聞,被街坊鄰居指指點點……俞晚一夜白了頭髮。

那一年,她甚至才四十五歲,看上去卻比鄰居家六十歲的王奶奶還要蒼老。

遊略記得,在那部紀錄片的結尾,女兒厭惡地看了眼沙發上醉酒打呼嚕的父親,抱怨道:“吵死了。媽,你這麼多年到底是怎麼忍受他的?”

俞晚削土豆的動作頓了一下,淡淡笑了笑:“你做出這麼多荒唐事,這麼多年我不也忍下來了。”

“那怎麼能一樣,我是你親生的好不好,但你老公跟你又沒有血緣關係,離婚不就行了。你任勞任怨替他還了這麼多債,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啊?”

……是啊,為什麼不乾脆離婚呢?

“可能是因為不甘心吧。”俞晚低下頭繼續削土豆,神情麻木:“那時候年輕,爭一口氣,總想證明自己的選擇沒錯,後來時間長了,漸漸也就習慣了。”

鏡頭漸漸上移,聚焦在漏水的房梁。

旁白嘆息一聲,情感充沛:“在這個昏暗窄小的屋子裡,俞晚終於開始反思自己的一生,但時光匆匆,悔之晚矣。或許,從她少女時代選擇把未來託付在別人手中那一刻起,就註定了悲苦的一生。”

“她和遊略的關係因算計而開始,磕磕絆絆、互相忍耐著走過了大半生,或許也將這樣一直走到生命盡頭。可誰又知道,這對看似不離不棄的夫妻之間,其實從來沒有過真心。”

-

漫長的紀錄片劇情在腦海裡走馬燈一般閃過,遊略收起思緒,沉沉吐出一口氣。

這個時間,正好是俞晚剛發現自己懷孕,跟他大吵特吵的時候。

星獄系統並沒有說要讓他如何進行“精神糾導治療”,不過改正錯誤,消除惡念——就是做個好人的意思吧?

遊略是這麼理解的。

現在是夏初的傍晚,因為剛下過幾場大雨,氣溫放低了好幾度,地上隨處可見溼漉漉的落葉,連風都帶著幾分涼意。

遊略把腳踏車停在女宿舍樓下,和俞晚並肩朝校外的小吃街走去。

說是小吃街,其實不過是一條鋪著青石板轉的寬巷子,兩邊密密麻麻開著不少餐館小攤,從泛黃發舊的招牌可以看出,大部分店面都有些年頭了,甚至或許就是自家居民房改建的。

這會兒正是飯點,街上人不少,大部分青年都穿著寬大的飛行夾克,牛仔褲露出皮帶,頭髮上抹了不少摩絲,是現在最時髦的打扮。

至於女孩們,穿得就色彩斑斕多了,據說這裡的九十年代,正處於思想審美開放時期,這片地又臨近大學,年輕人聚集的地方,總是走在流行前線。

與之相比,俞晚的白裙子就顯得有些樸素。

“想吃什麼?”遊略偏頭問。

“……隨便吧。”

俞晚其實沒什麼食慾,但她的確一天沒吃飯了,想到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隨手指向一家人少的餛飩攤:“就這裡吧,正好有座位。”

“行。”遊略抬腳就朝空著的那張桌子走去,絲毫沒管身側的女孩能不能跟上。

俞晚自嘲地笑了笑,也沒多說什麼,把頭髮別到腦後,再抬頭時,不免怔了一下。

——遊略竟然在擦桌子。

他拿紙巾擦乾淨桌椅,又跟老闆要了滾燙的開水燙筷子和碗勺。

這是俞晚的習慣,不管在哪裡吃飯,哪怕是小推車路邊攤,她都要再三確認座位和餐具的乾淨,為此,以前遊略沒少吐槽她“鄉下出身小資做派”。

她看著,下意識摸了摸平坦的小腹。

是因為這個孩子嗎?

“好了。”青年在前方抬頭,朝她招了招手:“過來坐吧。你想吃什麼?”

俞晚抿了抿唇,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來。

這種小店,選單就是貼在牆上的大字報,食物種類不多,各種餡的餃子就佔了一半。

遊略正在認真看,俞晚卻沒什麼心思挑挑揀揀,她很快點了碗小餛飩,就開口繼續之前的話題——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嗯?”

“這個孩子!”俞晚壓著聲音,語氣裡飽含煩躁:“我已經跟你說了一天了,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知不知道現在這種狀況……”

“那就結婚吧。”

“……什麼?”

“我說我們結婚吧。”青年把視線從選單上移回來,半帶著笑,有些隨意地看向她:“不過你願意嫁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