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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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你為名的夏天》
文/任憑舟
202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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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將過,漫長的降雨結束,豔陽高照,天地澄澈。
暑假的校園荒無人跡,蟬躲在香樟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
辦公室裡,空調呼呼吹著冷氣,蟬鳴和大人們說話的聲音交雜著,落入盛夏的耳朵裡。
“盛夏同學的語文成績還是很好的,這樣的作文,在我們附中也是能上範文牆的!”
年級主任看了盛夏上學期的成績單和期末試卷,憋出這麼一句評價,說著把作文遞給一旁的禿頂男人,“王老師,你也看看。”
王老師接過,眼睛上下左右掃一遍,腹腔裡發出渾厚的聲音:“嗯,字是真不錯。”
盛夏懷裡抱著帆布書包,安安靜靜坐在黑色的皮質沙發上,微微抬眼偷偷觀察她的新班主任:王濰。
他乾瘦的身體支撐著一個大腦袋,腦袋上罩著幾綹斜梳的頭髮,頭皮鋥亮,濃眉窄眼,腮幫子像含著棉花。
氣質和山水田園詩人王維沒有半點關係。
聽他自己介紹說是教化學。
讓一位化學老師看作文,能快速避開主題給出“字不錯”的評價,鑑賞力如何先不論,情商反正不低。
年級主任說:“一看就是童子功。”
王蓮華顯而易見的開心,笑盈盈地接茬:“主任眼力好,盛夏4歲就開始練書法,毛筆硬筆都練過的。”
“現在的孩子,能靜下心來練字的可不多見了。”
王濰緊跟著道:“是啊,其他科目好好趕一趕一定也沒問題的,我看盛夏同學就是顆好苗子,放在二中真的浪費了。”
王蓮華:“盛夏就是化學和物理基礎不太好,以後就指著王老師多多費心了。”
“應該的應該的,到了我的班裡,不敢說一定……”
王濰話說到半,激昂的聲音被一陣悠揚卻刺耳的音樂打斷。
《荷塘月色》的前奏響徹整個辦公室,是王濰手機響了。
他身子一斜腿一抻,從褲兜裡摸出手機瞥了一眼,當即結束通話了繼續說:“到了我的班,不敢說一定上985,有明顯的提升是沒問題的,盛夏同學這個基礎不算差的,我們班……”
《荷塘月色》再度響起,對面似乎是鍥而不捨。
王濰那雙眉毛擠成個倒八字,遞給主任和王蓮華一個抱歉的眼神,也沒避著人,接起來說了句:“忙著呢,下午再打給我!”
然後不等對方說話,再次結束通話了。
“班裡一學生。”王濰解釋說。
年紀主任轉移話題說:“把盛夏同學放到王老師班裡是有考慮的,實驗班壓力太大,王老師的六班正好,雖然不是實驗班,但在平行班裡是數一數二的,年級第一也在他們班,那位同學上學期聯考拿了全市第一。”
全市第一,盛夏有所耳聞。
上學期附中破天荒參加了全市聯考,市前十都被附中包圓了,那位第一的成績更是一騎絕塵。數學、英語滿分,理綜只扣了3分。
盛夏在二中排前十,在全市排兩千名左右。
成績出來那天,班級群裡哀鴻遍野,二中的尖子生們個個似霜打的茄子,蔫了。
如果說附中參加聯考是對普通學校的降維打擊,那麼這位學神的成績就是把一中二中尖子生的自尊心摁在考卷上摩擦。
如果他們知道這個人在附中居然是平行班裡的,不知道該作何感想。
而她,要跟這樣的人一個班了麼?
王蓮華卻對這個資訊十分滿意,眉毛稍提目色一亮,微張嘴唇輕輕點頭,露出讚賞的神情。
王濰臉上也盛滿自豪,看似抱怨的語氣中帶著熟稔的縱容:“這位第一,入學成績很普通,一直到分文理都還是表現平平,所以排到我們班來了,到我們班以後就一直是年級第一,就是也難管教得很,仗著成績好經常這那的,沒規矩。”
年紀主任說:“得虧在王老師班上,已經規矩很多了。”
王蓮華哪裡聽不明白,捧道:“這麼說,王老師教學上管理上都是很有一手的。”
王濰:“也沒有,就是真心盼著學生好,成績好,人也好好的,也不枉學校和家長的信任了。”
“來這一趟我更是放心了。”王蓮華笑弧沒下去過,聲音溫和,看著對今日的會面十分滿意。
三個大人對著那張成績單比比劃劃,盛夏昨夜沒睡好,此時有些打盹了,耳邊的人聲逐漸被蟬鳴取代,她竟聽出了些旋律來。
直到王蓮華女士率先站起,嘴裡不斷說著感謝的話,盛夏也跟著站起來,抿著嘴,像是淺笑。
“那盛夏就麻煩老師們了。”
“不麻煩,代我向盛書記問好。”
“他今天臨時有重要的會,本來要一起過來的。”
出了辦公室,王蓮華婉拒了年級主任送她們的提議,說要逛逛校園。母女倆繞下樓梯,到了一樓。
教學樓一個人影也沒有。
王蓮華指著三年(六班)的標牌,側身同盛夏耳語:“你看這附中就是不一樣,教室都這麼特別。”
盛夏輕輕點頭,打量著她未來一年學習的地方。
這教室和她以往待過的教室都不同。
走廊尤其寬敞,打羽毛球都夠了,而教室有三個門,兩側牆體只有書桌那麼高,往上是一整面的玻璃窗,連門都是玻璃的,整個教室通透明亮,一覽無餘。
黑板分三塊,中間是智慧白板,兩邊是可以移動的黑板。
教室裡的書桌也擺得奇怪,共有三組兩座的座位,另外還有一列是單獨座位,靠著牆,沒有同桌。
陌生和奇特的環境讓盛夏稍稍沉了沉眉目。
南理大學附屬中學是南理市最好的高中,在省內也是數一數二,一本過線率超過90%,踏進南大附中,也就半隻腳踏進了重點大學。
盛夏中考失利進了二中,兩年下來,成績慢慢爬到前列,但在二中,年級前十也不過是在一本線出頭。
聽說她要轉學的時候,二中老師極力挽留,說當鳳尾不如當雞頭,二中一定會給盛夏最大的關注和最好的教育,讓她穩上頭部211.
盛明豐一聽“雞頭”這詞脾氣就上來了,原本就只是耐不住王蓮華一口一個“對盛夏不負責任”“不為孩子計深遠”,才謀劃的轉學,現下也堅定了要給盛夏轉學的想法。
中考時盛夏成績實在太低,一中都夠嗆,附中是怎麼也進不去,現在好不容易成績上來了,在全市聯考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有了進附中的基礎,王蓮華想讓盛夏再搏一搏。反正在二中再怎麼掙扎也不過如此了。
至於老師那句“去了附中,按盛夏的性格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那麼大的壓力”,已被王蓮華自動過濾了。
盛夏一定得比她強,這是她的執念。
《荷塘月色》的前奏再次響起,遠遠地從二樓傳來。
這鈴聲真夠大的。
比王濰的手機音量更大的,是王濰的嗓門。
“喂?”
“不允許不允許,都說了好幾遍了,哪有人開學就請假的,你是病了還是瘸了!”
“你還要舉報學校補課?反了天了!”
“知不知道要高三了,你以為隨隨便便成績就能保持嗎,人家上了高三都緊張起來了,你當一中那些個是白痴嗎!”
“趕緊給我回來!”
“聽見沒有!喂?張澍!”
“臭小子!”
……
王濰渾厚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學樓迴響。
母女倆走出教學樓,王蓮華才憂心忡忡道:“你們這班主任脾氣這麼大,能行嗎?你爸給找的什麼人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上心。”
盛夏明白,“脾氣大”已經是王蓮華含蓄的說法,王濰的氣質和言談約莫是不符合王蓮華心目中的重點高中教師形象。
這才是她媽媽。
剛才她還疑惑她媽媽怎麼這麼容易就滿意了,果然那讚賞的目光、滿意的辭令都只是王蓮華女士的社交禮儀罷了。
可是。
說不定對面的人脾氣更大呢?
那個叫張……數的。
敢嗆班主任。
還要舉報呢,多兇啊。
盛夏默不作聲,只是在心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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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家距離附中不過兩公里,王蓮華就不打算讓她住校了。盛明豐買了輛小電驢,讓司機教她開。
小電驢其實沒什麼好教的,擰上把手就能走了,盛夏在小區裡晃了兩圈挺穩當的,就試著往學校騎。
她還是草率了,大馬路上不同於封閉道路,車來車往的,大車疾馳而過的聲音像是要把人捲進去,她緊張得後背直冒汗。
在路口險些沒剎住車後,盛夏決定遠離大馬路,從附中後邊的小區穿過去。
拐進小區,她驚魂未定,注意力尚未完全回攏,就見迎面緩坡駛來兩輛山地車,騎車人的姿勢低匐著,在她眼裡就像雄赳赳朝她俯衝過來的鷹。
盛夏整個懵了,在腦子做出反應之前,身體已經本能地避險:她飛速跳車,並且因為過於緊張,在跳車時使勁擰了一下手把。
嶄新的小電驢因為忽然的加速“騰”地飛馳出去,猛烈撞擊馬路牙子傾翻在地發出劇烈的聲響。
緊急剎車的兩輛腳踏車上,一胖一瘦兩個男生:……
聽到動靜從門衛室裡探出頭的保安:……
安然無恙站在路中間的盛夏:……
場面一時寂靜,只有道旁香樟樹上的蟬沒完沒了地鳴叫。
吱——吱吱——
那胖子回過神來,對瘦子說:“不是,她幹嘛忽然跳車,這不關我們事吧……”
的確不關,眼下都還距離十多米呢。
瘦子冷笑一聲:“這要是被訛,就是登月碰瓷。”
這事不關己的語氣和一言難盡的嫌棄,讓呆呆瓷在原地的盛夏脊背莫名竄上一陣涼風。
“怎麼回事啊!”保安急吼吼從門衛室裡出來,到了盛夏跟前,見這小姑娘嚇得臉都白了,才緩了緩語氣,“你有沒有事?”
“沒、沒事。”
說著沒事,聲音都顫了。
保安又看向十幾米開外的兩個少年,喊道:“什麼情況啊?”
胖子趕緊搖頭:“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情況啊……”
他們車騎得好好的,在小區裡速度也不快,怎麼就衝出個“不能自理”的妹妹。
那保安趕緊過去把車扶起來,左右看了看,又擰了擰把手,“還挺結實,就蹭了點皮,應該還能開,沒事兒就趕緊騎走吧,擱這門口一會兒來車了。”
盛夏身體都還是僵的,聞言才挪步到車邊,細聲細氣地對保安道了謝,握著車把穩住車,掏出手機來打電話。
她是不敢再開了。
“李哥,我出車禍了……”
“車禍?”胖子聳肩,這叫哪門子車禍,他有點好笑地看著路邊手足無措又煞有其事的女生。
“還看,走了。”瘦子語氣不耐煩,長腿一蹬,山地車調速器茲呀茲呀響,像上膛。
腳踏車從盛夏面前經過,帶起一陣風,把胖子的話吹進了她耳朵裡。
“阿澍,你說她是不是看你看呆了緊張得跳車?”
正陷在自我質疑和小小委屈中的盛夏:……?
阿,數?
這名字在哪聽過,盛夏下意識扭頭。
南理遍地是高大的香樟樹,整座城市藏在如蓋的綠蔭下,陽光破碎地灑下來,灼目的夏日變得柔和。
腳踏車穿梭過斑駁的光影,少年肆意張揚的談笑聲漸行漸遠,消薄的脊背消失在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