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行出建築面積可觀的大別墅,穿行在人工建造的森林公園裡。

這公園可謂用心,灌木林裡可見霜打的紅葉,層層疊疊地蔓延開來,一路過去,大多的葉子還未落下,形成一片秋後之景。

這裡是江城最豪華的建築群,沒有之一。坐落在市中心的位置,被江城幾個大型的特色商業區簇擁著,主打一個鬧中取靜,繁華隱士,賣出了讓人難以想象的高價。

重活一世,明明是熟悉的景象,許曜卻看出了幾分感慨。

他取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編輯了一條朋友圈:重回故居,不勝唏噓。

很快得到幾條評論:

“許哥又在裝文化人啊。”

“哪個故居啊?這不是你從光著屁股到人模狗樣一直待著的地方嗎?”

“此文字涉及抄襲,本官命令你速速撤回!”

“別在秀你們園區那森林公園了!我們真的很嫉妒!!!”

……

許曜搖了搖頭,裝起了手機。

同樣的早晨,霧氣籠罩在清澗道的上方,顧今寧感覺被誰重重踢了兩腳,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宋迪那張臉:“顧今寧,我媽讓你去買早飯。”

顧今寧嗯一聲,想要站起來,感覺身體有些僵硬。

大黑狗拿腦袋頂了一下他的臉,發出一聲汪嗚的聲音。

“真是的,跟只狗還能睡那麼死。”宋迪穿著厚厚的家居服,微微哆嗦了一下,道:“快點去啊,我吃完還得去學校,爸媽都得去上班。”

他轉身鑽回堂屋,聽到顧今寧的聲音傳來,“給我錢。”

“你每天打工那麼晚手裡沒錢嗎?先墊著,回來跟我媽要。”

顧今寧手腳都被凍的有些失去知覺,跟在他身後進了屋裡。

宋迪蹬蹬往樓上跑,從上方看到他也進來,道:“你進來幹嘛,快去買啊,待會兒時間來不及了。”

“我沒錢墊。”

宋迪看了他幾秒,冷笑了一聲,揚聲道:“媽!給顧今寧錢,讓他去買早餐!”

顧今寧徑直走進浴室,聽到蘇桂蘭的聲音從主臥傳來:“給你兒子錢!讓他去買早餐!”

“我哪兒有錢……”

“你偷偷給他錢,別以為我不知道!快點兒!”

龍頭被擰開,溫熱的水緩緩將凍僵的手指溫暖起來,顧今寧等著溫度升高,洗了把臉。

腳步聲噠噠傳了過來,一張十塊的鈔票裹著幾個硬幣丟在他面前:“五塊錢的包子,四塊錢的豆漿,剩下五塊給宋迪買個牛肉餅,要切成四份。”

顧今寧嗯了一聲。

蘇桂蘭看了一眼還在流著的水,伸手給他關了,道:“別浪費水了,快去買。”

顧今寧回到小房間,裹上冬日的校服,安靜地出了門。

腦子有些昏沉沉的,周圍時不時有人從身邊經過,看在眼裡都有了虛影。

顧今寧晃了晃腦袋,來到了家最近的早餐店,已經有不少人坐在店裡吃早餐。

他把錢遞過去,將需求說了。店老闆是個面相圓潤的女人,聽罷道:“豆漿還要都打在一起?”

“嗯。”

這樣買的會多一點,可以回去倒滿五個碗。

當然,這裡面沒有他的份兒。

店老闆很快在結實的塑膠袋裡加滿了豆漿,道:“拿好……哎你!!”

顧今寧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正在地上躺著,周圍幾個正在吃飯的顧客都朝他看了過來。

他懵懵地坐起身,低頭看了一眼被豆漿澆透的身體。出來的時候穿的有點厚,滲透衣服的液體有點溫溫熱熱,並沒有燙到他。

店老闆正在焦急的打電話:“顧建文!你兒子在我店裡暈倒了!!我跟你說,你立馬把人送醫院去!我摸了他,燙得很!絕對高燒!!!”

“孩子,你沒事兒吧?”

“來,快起來。”有人伸手扶了他一把,顧今寧眼前恍惚,愣愣地嗯了一聲。

“哎,手怎麼這麼冰啊……額頭又這麼燙。”

幾隻粗糙的大掌在他額頭擦過,顧今寧下意識躲開。

不遠處,有人低聲的議論恍惚傳來:“肯定又是他那後媽乾的……”

“你看現在什麼天氣了,他就穿一個校服外套,裡頭連件毛衣都沒有。”

“嗐,也怪他那親媽,你說孩子帶走了就帶走了,還送回來,我要是蘇桂蘭我也生氣啊……多出這麼一張嘴,不過我肯定不捨得這麼對小孩的,太可憐了。”

“顧建文也是瞎啊,自己親兒子不疼,疼那個宋迪有什麼用……”

“寧寧,我兒子呢?誰說我兒子昏倒了?”

門口停了一輛車,顧建文和蘇桂蘭分別從駕駛座下來,一個表情慌亂,一個面露心虛,顧建文飛速從人群裡擠過,扶住顧今寧,道:“你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顧今寧道:“沒事……”

“別沒事兒了!”旁邊有人看不過去,道:“趕快帶醫院去看看,人都昏倒了!小心燒壞了腦子!”

“顧建文,你真是身在福裡不知福啊,我家裡要是有這麼個中考狀元,高中就拿獎學金,我不得天天當祖宗供著他啊?你看,他那手給給豆漿燙的……哎呦,這寫字可怎麼辦啊……”

“是啊人家華雲那麼大一所學校,爭著搶著提高獎學金金額都要你兒子入學,你啊你啊真是……”

這些跟顧建文一起的同齡人或多或少的指指點點,話裡有些陰陽怪氣。

想到自己那個中考普通,學校也普通的兒子,蘇桂蘭臉色有些發青。顧建文急忙道:“是是是,我馬上就帶他去醫院,走,寧寧,咱們去醫院,做個全身檢查,對,腦子可不能出毛病……”

“這,這身上都溼透了。”蘇桂蘭道:“先回家換一套衣裳吧。”

周圍人都不再出聲,只有店老闆有些生氣的道:“讓顧建文先帶他去醫院,你回家收拾兩身衣裳打車過去,這會兒就別省那點兒路費了!”

蘇桂蘭訕訕道:“是,趙姐說的對,我這也是急的沒主意了,擔心他那溼衣服貼在身上不舒服……”

“你去的時候車裡空調開大點!”那趙姐又指揮顧建文,道:“把你襖脫下來,給你兒子披著,進了醫院馬上先去掛水,那病房裡都有暖氣,你老婆最多晚你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都不用。”一個大哥舉了舉手,對蘇桂蘭道:“你現在趕緊回去收拾衣服,我送嫂子你過去。”

蘇桂蘭強笑:“謝謝你啊東子。”

“嘿,嫂子客氣了,這清澗道八百年不出一回狀元,我們臉上也有光啊。”

許曜到教室裡的時候,班裡還空無一人,他環顧了一下昔日的教室,嘴角含笑,腳步輕盈地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坐下之後一偏頭,就看到鄰桌桌面上,那碩大又歪歪扭扭的四個字:許曜老婆。

自打被顧今寧當著全班拒絕之後,許曜就一直在搞事情,除了故意找顧今寧的麻煩,還在他的書本和桌面上亂塗亂畫,這桌面上刀刻之後又在刻痕裡面塗滿了圓珠筆的筆水,字型大的佔據了整張桌子的中心位置,看上去相當囂張。

許曜的表情微微一僵。

他靜靜看了幾秒,然後起身把自己的桌子搬向前方,再把顧今寧的桌子挪出來——

“許哥這是幹嘛呢?”班裡走進來了第二個人,熱情地問他:“要幫忙嗎?”

“不用。”許曜迅速地調換了兩個桌子的位置,重新對齊,然後用手臂壓在‘許曜老婆’四個字上。

剛刻好那兩天,顧今寧每次用桌子之前都會用白紙壓住這幾個字,眼不見為淨。

但每次他離開桌面的時候,許曜都會把白紙扯下來撕碎,等顧今寧回來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到那四個字。

每次看到顧今寧明明很生氣卻又只能保持忍耐的表情,許曜就暗爽不已。

但現在……

他偷偷把臉埋在胳膊肘下面看著那四個字。

心裡叫苦不迭。

怎麼把它搞掉啊……

忽然之間,他又想到了什麼,歪頭把顧今寧放在桌子裡的書抽了出來,飛速找到了裡面今天需要用到的一本書,翻到最新的一頁,只見上面用消字筆寫著一個字:“你。”

往後翻,第二頁是:“是。”

繼續往後,每一頁都寫著一個字,連起來是:“你、是、我、許、曜、的、人、永、遠、別、想、跑、出、我、的、手、掌、心、哈、哈、哈、哈、哈……”

這個哈,一直寫到了化學書的最後一頁。

這事兒是昨天顧今寧離開學校之後他才幹的,要的就是顧今寧今天上化學課的時候生氣的反應。

但前世的今天顧今寧請了病假沒來,第二天他來學校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許曜,說可以跟他做回朋友,只是暫時無法答應許曜的追求。當時的許曜覺得自己壓了顧今寧一頭,因此得意不已,之後顧今寧翻到了化學書看到這些的時候,也沒有跟他生氣,只是輕聲說:“以後不要這樣做了。”

他一老實,許曜也就沒那麼大氣性,自然就百依百順。

畢竟他還挺喜歡跟顧今寧做朋友的,可以光明正大的跟他膩在一起。

其實顧今寧就算不給他親,許曜也喜歡看著他,只是有了巷子裡的那件事之後,他就像開了葷的狗,總忍不住想討點甜頭。

即便這種甜頭會引來顧今寧的不滿。

因為在他心裡,已經認定了顧今寧這輩子都屬於他,不可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了。

那會兒許曜甚至還有一個外號,校友打趣的喊他,校園霸總。

顧今寧的生氣,在霸總的他眼中就像撒嬌一樣,有趣,並可愛。

但現在的許曜只想狠狠扇自己兩巴掌。

撒嬌?!後來顧今寧冷血無情的手段讓他意識到了少年時期的自己有多麼自大和愚蠢。

翻開化學書的封皮,首頁還有顧今寧的名字,後面跟著許曜加上去的幾個字:是許曜的老婆。

所有寫著顧今寧名字的書上,其實都有這六個字,全是許曜報復性加上去的。

少年時期做的所有孽,都在成年之後一一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多年後的某個商務晚宴上,有高中時候的同班同學,喝醉了酒,拉著顧今寧問他:“其實我特別好奇一件事,顧今寧,咱們小霸總從高中的時候就追著你喊老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就真沒想過跟他在一起嗎?”

“在一起?”許曜還記得他笑的溫軟清雅的容顏:“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我哪怕考上江大也會被退學,那我就不會容忍有些人當年的胡作非為,我一定會用那些書背,狠狠砸爛他的腦袋。”

顧今寧也的確砸過他一回,在他跟蘇煜在酒吧裡大打出手,在他喊著顧今寧是我的並拿酒瓶給蘇煜開瓢的時候,一直冷眼旁觀的顧今寧也提了瓶酒,大步走來,重重砸在了他的腦袋上。

還有那一句:“別發瘋了。”

“我不屬於任何人,更不屬於你許曜。”

頭上的血流入了眼睛裡,他在一片赤紅裡看著顧今寧扶起蘇煜走出酒吧。

即便隔了那麼久,許曜都還能感覺當時那種天塌地陷的傷心,是如今想起來都會心絞痛的地步。

他平復了一下呼吸,從文具盒裡取出小刀,一點點地把上面的消字液刮掉。

顧今寧今天會來上課,不管怎麼樣,他不能再在對方眼中變得更加討厭。

教室裡的人陸陸續續多了起來,他那三個狐朋狗友也懶洋洋的走了進來,一眼看到他認認真真的趴在桌子上刮消字液,都愣了一下。

“哥,你幹啥呢?”

“該死,這玩意兒寫的時候那麼絲滑,刮起來怎麼那麼費勁!”

因為擔心會不小心劃破顧今寧的書,許曜颳得很小心,眼睛貼的很近,這麼下來半個小時,他脖子也疼,眼睛也疼,手也酸的不行,即便如此,被刮過的地方也還有很多星星點點的餘漆。

齊嘉認出那些字,道:“這不是昨天你用了一大瓶消字液寫上去的嗎?颳了幹啥?”

“別BB。”許曜剛說完,就聞鈴聲響起,他急忙把化學書藏在了自己的抽屜裡,看向門口。

大家各回各位,各自裝起了三好學生。

許曜一直盯著門口,有些緊張。

要見到顧今寧了……昨天的事情,肯定把他氣壞了,不知道顧今寧見了他會怎麼說,會瞪他嗎?不,顧今寧一般不瞪人,他非常生氣的時候,只會愈發沉默。

間隙掃過來的眼神,也是帶著冰碴的。

許曜手心出了汗。

直到老師走進來,他才忽然醒悟,顧今寧……好像遲到了。

但他一向不遲到的……

這時,記憶中的場景場景在他面前重新上演。

頭髮有些花白,梳著整齊背頭的老李頭在桌面上敲了兩下:“顧同學請了病假,季若曦,今天班裡收發作業由你負責。”

不等許曜開口,季若曦已經道:“顧班長生病了?”

“是的,他父親打電話過來,說他今早高燒至暈厥,去醫院檢查出了急性肺炎,現在正在醫院接受治療。”

後方,齊嘉戳了一下他的背部,繼續說著前世已經重複過的話:“許哥,顧今寧是不是裝病啊?”

唯一不同的是,他多加了一句:“我們昨天不是幫他回屋裡了嗎?”

許曜的大腦一片空白。

就是擔心會發生這種場景,他昨天專門等顧今寧自己進了屋裡才回來的,但為什麼還是發生了和前世同樣的事情?

顧今寧還是發燒了……

怎麼會,沒有用呢。

難道他重生回來就是為了讓顧今寧再走一遍曾經的路?再恨他入骨一次?

真的是在裝病躲他?

不可能,前世的許曜沒有發現這種細節,但此刻的許曜非常清楚,如果顧今寧裝病的話,只會是他自己打過來電話,顧建文不可能幫著他一起欺騙老師。

顧今寧真的生病了。

高燒至暈厥。

在他離開之後,他又經歷了什麼?蘇桂蘭又欺負他了?

王八蛋。

許曜豁然從椅子上起身,正要徑直出門,一眼看到一直很照顧顧今寧的老李頭,微微頓了一下,道:“老師,我想請個假,有點肚子疼。”

有點驚訝他居然還願意編理由,老李頭並未覺得自己能管得住他,冷冰冰地道:“去吧。”

“老師我也肚子疼!”

“我也……”

“老師我也是……”

狐朋狗友們接二連三的開口,不等老李頭答應,就徑直跟著許曜往外走。

老李頭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像往常一樣全當他們不存在。

快走到門口的許曜忽然一轉身,義正言辭地道:“你們都坐回去!”

這幾人頓時止步。

“我是真的肚子疼。”許曜皺著眉示意,道:“好好上課,聽李老師的話,最後一年了,要加油努力,考個好大學!”

全班都齊刷刷地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三個好友表情呆滯,一時給不出任何反應。

老李頭也愣了一下,立刻重拾師長的威信:“你們三個,坐回去!”

許曜迅速溜出去,身影閃過教室走廊的玻璃,跑向衛生間的方向。在樓梯口猛地一個急轉,飛速跑了下去。

他心裡焦急如焚。

一方面是因為顧今寧的病情,一方面是擔心自己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無法改變前世的經歷。

明明都要領證了!好不容易可以每天給寶寶洗腳,給寶寶衝奶,給寶寶做三餐……

好不容易!他們就要進入婚姻殿堂,成為無法分割的合法夫夫!

這要是再來十八年,誰受得住?!

還有他的寶寶,明明他那麼優秀,那麼堅韌,那麼閃閃發光……他的路途本該坦蕩光明,憑什麼要在少年時期被人虐待,憑什麼要受那麼多委屈?!

不能忍,絕對不能忍。

打車到達目的地之後,許曜在醫院門口買了個口罩戴在臉上,然後直奔發熱門診。

倒也足夠幸運,一上去就看到顧建文從病房拿了個水壺出來,往熱水區走。

確定了顧今寧的病房,許曜微微拉了拉口罩,抬步走了過去,仗著身高優勢從病房上的小玻璃往裡面看。

病房裡暫時只有顧今寧自己,他正閉著眼睛躺在病床上,手上扎著針,身形單薄,臉色有些病態的潮紅,似乎正在睡覺。

許曜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又有些畏懼地鬆開。

昨天晚上剛剛犯了錯……自以為是的拯救也沒有達到效果,他現在根本沒有臉出現在顧今寧面前。

“這個災星,花了我這麼多錢,做那麼多檢查干什麼!”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許曜猛地往前走了幾步,裝作不經意地轉身,果然看到蘇桂蘭的身影。她罵罵咧咧地推開了病房的門,見到顧今寧之後,就立刻道:“還有臉睡!”

從病房的玻璃望去,顧今寧還在閉著眼睛,對於她的罵聲充耳不聞。

蘇桂蘭上前,狠狠擰了他一下。

門口的許曜心頭一緊,雙目陡然圓睜。

老子捧在手心裡的寶貝,一根手指頭都捨不得動,居然給這死婆娘這麼虐待!!

許曜的心裡像是有一座火山噴了出來,燒得他腦門一陣滾燙。

“砰——!”

一聲巨響,病房門被他一腳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