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村長將眾人轟出去,只留了兩個親近的壯漢幫把手。

大家到了外面也沒馬上離去,互相看看卻不說話,一時氣氛有些沉重。

田嫂腿軟站不住,摔倒在雪地裡,旁邊人扶起來,她繼續繪聲繪色的說著金氏化為厲鬼殺人,還說起了前一次她撞鬼的事。

雲起用扇柄敲了敲陸安然的腦袋,“還真被嚇著了?”

陸安然抬眸看他一眼,“你覺不覺得房間裡水有點多。”

“何止是水。”雲起倚靠旁邊樹幹上,拂去衣袖飄雪,“看出些什麼來了?”

陸安然垂目:“沒有掙扎痕跡,起碼錶面看來如此。”

“喲。”雲起手背往回彎抵著下巴,一貫慵懶道:“說你胖還喘起來,你真當自己是仵作了。”

“仵作?”陸安然搖搖頭,“我去王都學醫的。”

雲起看著陸安然蒙面外一雙眼,像是被雪水洗過,清稜稜的,一向的波瀾不驚,彷彿沒有什麼能激起裡面漣漪。

“學醫給活人看,仵作給死人看,有什麼區別嗎?”

陸安然坦然對上他的眼睛,“仵作在本朝乃賤職。”

“陸大小姐果然高貴。”

“你也不用這麼說我。”陸安然反駁道:“若世子視天下人為平等,何不捨了世子身份,當個庶民。”

雲起放下手,慢慢直起腰,盯著陸安然的眸色轉黑,忽而勾起一邊嘴角,帶著幾分微涼諷笑:“你的醫術有你這張嘴一半厲害?”

陸安然不說了,旁邊尹村長出來,正在問魏氏話。

魏氏著實被驚嚇的不輕,難得雲鬢微亂,衣服濺了一大塊黑色汙跡,想是湯藥灑在身上。

“我一早給天翔送藥,進來後……”魏氏感覺喉嚨乾的緊,嚥了好幾口唾沫,才發出聲音來,“就瞧見天翔跪趴在浴桶前,我想,想扶他,可是手剛摸上去……就發現他身子硬了。”

尹村長聽了,良久不能說話,等他再開口,忽然眼睛看向陸安然和雲起的方向,沉著聲音道:“天翔死的蹊蹺,大壯你帶兩個人從王家村繞路去縣衙報案,除去每日清理山石的人外,其餘人等從今天開始不得離開尹家村半步。”

陸安然知曉尹村長說的是所有人,但唯有他們幾個和雲起主僕乃外來者,他們一到村中就發生命案,自是頭個被懷疑物件。

“村長這麼說,是確定尹天翔為他殺了?”雲起用手指彈了一下扇柄吊墜,輕輕一笑,魅惑眾生道:“說不準就如田嫂所說厲鬼索命,村長又去哪裡找兇手。”

尹村長寒著臉道:“雲公子若要借住此地,就請按尹家村的規矩來。”

“村長這不行啊,我做媒那家可快要下定了,若晚上幾天出了岔子,我是要少掙一筆銀子錢的。”田嫂不幹了,說起掙錢的事兒,腿也不軟了,腰也直了,中氣十足道。

村中一人道:“田嫂你是要錢不要命啊,按你說金氏變鬼殺人來了,你不怕下一個找著你。”

“我呸!”田嫂擼起袖子,挺著胸膛道:“金氏殺人是要和尹天翔去地下做一對鬼夫妻,與我何干。”

尹村長一雙厲眼瞪過去:“你再胡說半個字試試。”

田嫂縮縮肩膀,躲到人堆裡,暗自咕囔道:“本來就是這麼回事。”

“村中謠言幾多,我平時一向不管,但如今我家天翔才出事就有人亂編排,再叫我聽到,打爛你嘴!”尹村長扔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眾人陸陸續續的離開,平靜小山村突然發生命案還鬧不清是人還是鬼做的,大家心裡都毛的緊,聽了田嫂的話後恨不得趕緊擺脫這個不祥之地。

陸安然思忖了一下,走到魏氏面前:“你丈夫腿傷未愈,這幾日應該不宜碰水吧。”

魏氏呆呆的站了片刻,聽到陸安然的話,低頭抹去眼角一滴淚水,“說的是,房中原也是沒有浴桶的,昨晚我送好藥離開前也未曾聽他說要沐浴,更沒人給他燒水,也不知怎麼就……”越說越像鬧鬼。

“你沒有同他睡一個房間。”陸安然疑惑。

魏氏用手背貼了貼冰冷慘白的臉,“蘇蘇從昨天傍晚開始又發燒,且晚上伴著夢魘,我就陪了一個晚上,到天矇矇亮才給天翔熬藥送去,誰知道一個晚上就出事了。”

陸安然還要問些什麼,忽而背後傳來一道咳嗽聲,轉過頭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站在那裡,一張老臉冷厲,眼神尤其陰祟,直勾勾的掃過來。

魏氏甩出個帕子擦了擦眼睛,失掉的魂回來一半,嘆氣道:“我夫天翔遭此不幸,有勞小姐關心,婆母這邊還需侍奉,就不與小姐多說了。”

魏氏扶著老婦人離開,春苗看著兩人背影道:“住了兩三日頭一次看到尹家這位主母,聽說是個禮佛之人,成日裡與佛堂為伴,怎麼奴婢瞧著不像是侍弄佛祖,反而陰氣的很。”

往回走到一半,聽得前面傳來田嫂破口大罵的聲音,“說你恬不知恥還真是黃鼠狼盯著雞,原先天天朝村長家裡跑,口裡說什麼和金氏是好姐們,哪個好姐們關著門跟人家男人說悄悄話?啊?”

走近了瞧見田嫂前面站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一身粗布棉麻冬衣,挎著個荊條編成的籃子,俏生生站在雪地裡,雖不五彩照人,卻也有幾分秋素若菊。

想來田嫂把剛才村長那裡受的氣全出在了這個女子上頭,一口氣不歇連滾炮的罵罵咧咧道:“什麼東西,才瞧見正兒八經的公子就趕不及送上門來,也不叫門前的狗撒泡尿照照自個兒一張臉,你配嗎?”

“魏氏打你那一巴掌真就忘了?褲腰帶綁不住的貨,長劍戳短劍,全身犯賤。”

後面的話太難聽,陸安然都聽不下去,那女子顯然也是忍到極致,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太過分了。”抹著臉跑開了。

田嫂罵的爽了,出了心中鬱氣,對著陸安然又是另一副笑臉,“姑娘別看她可憐,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

春苗好奇道:“她是誰啊?”

“她是隔壁王家村嫁過來的,丈夫前年死了,大家都叫她王寡婦。”田嫂神情中明顯帶著一絲不屑,“死男人的也不是她獨一個,卻屬她最耐不住寂寞。”

從田嫂嘴裡知道,王寡婦從丈夫死後就開始物色下一個靠山,眼光倒是不低,去年春還巴巴著村頭唯一的秀才不放,結果人家考上縣城裡的學府就不搭理她了。

田嫂右手背往左手心一攤,“可把家裡一點值錢的都賠進去,落個人財兩空,活該。”

這不,王寡婦自從見雲起來了尹家村,就又活絡起心思來,藉著送吃食來接近他。

陸安然眼睛掃過雲起那間房,心中了悟,來了個招桃花的。

“你說王寡婦和金氏的丈夫……”

想必是念起金氏導致她丟了一份媒人銀錢,田嫂笑臉一收,咬牙切齒的痛恨道:“金氏就是個禍害,活著和自己小叔子苟合,現在死了也不安分,想她婆母最看重門臉,哼,作一把好孽。”

等到田嫂罵完走人,旁邊冒出個不知何時來湊熱鬧的村人,搖頭感慨道:“這田嫂也真沒良心。”

陸安然不欲打聽別人家的事,春苗倒顯得興致勃勃,問道:“怎麼說?”

原來田嫂一家和金氏有些相像,因為家鄉鬧了災,夫妻二人投奔到尹家村的姑母家,姑母早年喪夫中年喪子就留了二人養老,這便住下了。

後來姑母去世,田嫂的丈夫出意外死了,留下她一個外來姓不受村中人待見。當時金氏和她走的近,特別是田嫂兒子生病,只有金氏伸出援手借了銀子看病。

雖然最後孩子沒留下,怎麼說也是大恩一份,不管金氏做了什麼,其他人便算了,唯獨田嫂到處這樣說人家,未免太過分。

村人唏噓幾句離開尹村長家,陸安然一回頭,卻見雲起不知何時站在了房中窗前,手裡拿著什麼往上一拋,又接住。

“愛看死人,又好打聽,年紀輕輕怎麼就老成了。”

陸安然聽出來,他是在譏諷自己愛家長裡短,未免同他辯駁,乾脆就領下來,“世子謬讚。”

雲起身體一動,曲腿坐在窗沿上,拿著東西的手擱在上頭,另一隻手對著陸安然招了招,“過來。”

陸安然認為好看的人做什麼動作都是好看的,眼下也是。

她猶疑幾息,上前道:“世子還有什麼指教?”

“吃烤紅薯麼?”五指分開,裡面一隻還在冒著一點熱氣的紅薯露出來,烤的焦黑的皮襯著他如玉般掌心,分外扎眼。

陸安然想了下,道:“剛才那位王寡婦送你的。”

雲起把紅薯拋給陸安然,點頭道:“昨天她家小兒差點摔破頭我給順手撈起來了,她送些東西來感激我。”

紅薯的餘熱燙著陸安然柔軟的手,愕然道:“田嫂誤會了。”

“你現在該明白,很多事就和你當仵作一樣。”雲起抬起一根食指往眉骨的地方輕輕敲了兩下,“從別人嘴裡聽來看來,都不如你自己一雙眼睛。”

陸安然想說她不是仵作,可又覺得雲起的話有幾分道理。

“金氏呢?”

雲起反問:“一人良善與否,要論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