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起心裡有股火,但不知道源於陸安然的態度,還是盤桓在心裡掙扎了兩天兩夜的糾結。

他的眼底幾番沉浮,最終斂下眼角,說道:“我看到你墜崖了,因為南宮止正好過來,所以我沒有出手。”

這句說完,他整個人都轉過身來,手上還在滴水,一滴兩滴……把白潔的鵝卵石塊都浸潤透了,暈開成一個個水色地圈。

他的心也如這鵝卵石被什麼浸泡,有些心塞的悶窒,一雙眼睛一動不動的注視著她,從未有過的專注,像是要從她平靜的神色中,窺探出什麼內心的隱秘。

然而,讓雲起失望的是,陸安然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語氣照樣清淡的,說道:“我明白。”沒人知道,隱藏在袖子裡的手指不經意蜷縮了一下。

雲起試想過種種,但唯獨沒想到她這麼明白理性地說這三個字。

他張口,嗓音有些啞,“你就沒有別的話說?”

“你我初見開始,我就知道世子行事皆有不得已隱瞞的難處,或許於整個雲王府而言都事關重要,怎能輕易為了一人而暴露。”

更何況,她區區一個外人憑什麼。

“你不怪我?”

“人,生而獨立,只要關乎自己的事,別人都無可置喙。”只不過,內心有一絲落寞,很快讓她壓制住了,轉而問其他,“無方和幫我的兩名暗衛怎麼樣了?”

雲起卻沒有避過這個話題,他起身,慢慢走到陸安然面前,身影正好罩在她的身上,就好像擁抱。

“可我後悔了。”他如此輕嘆一聲。

陸安然手指倏然收緊,避開看別處,“世子與定安郡主聯合謀害我了?”

“否。”

“世子推我墜崖了?”

“亦否。”

她終於抬起頭,看向他眼睛,雙眸澄澈而明亮,嘴角牽起一點淺笑,道:“世子無需因此愧疚,我和你雖算得上互助、同盟,還未到性命交託的地步。如果因我之變故,而讓世子和雲王府引發危機,在世子的立場來看確實不值得。所以,世子的考慮在當時並沒有出錯。”

“陸安然,”他喊了一聲,遲遲沒有說什麼,一雙桃花眼不笑也上挑,但眼神清洌,連眉眼也覆了秋華薄霜,面容變為涼淡。

半晌後,凝視著她,緩緩道:“不懂悲憫為何物,是從未有人教授過,還是從未感受過他人給予你的悲憫?”

陸安然眼神微震,慢慢落下上眼皮蓋住眼底神色。

她不敢輕易洩露情緒,就如她不敢問雲起的‘後悔’指代什麼。

陸安然並不愚鈍,她甚至隱約觸控到雲起那低低嘆息當中蘊含的不知名情緒。

從記事開始,陸安然便知道自己大體上是不受歡迎的,這一點,從僕役丫鬟驚恐的目光裡、祖母毫不掩飾的厭惡當中,或者二嬸的尖酸刻薄還有三嬸的戰戰兢兢下,她清楚自己無時無刻不活在別人的厭棄裡面。

她現在能做到波瀾不驚,因為一顆心已經經過千錘百煉,但最開始,誰的身體裡也沒有懷揣一顆金剛石的心臟。

理智、無懼、無視他人的目光,陸安然活得坦然。

因為她選擇了放棄一部分東西,比如情感。

沒有期待,同時意味著沒有傷害。

事實上,在雲起說出真相的時候,陸安然除了有一點失落外確實沒有其他特殊情緒,最多也是一種原來如此的感悟。

“世子,後悔就是過去,過去意味著結果。”陸安然在不定的神思裡抓住一絲清明,目光裡各色情緒沉澱,最終道:“結果的意義在於無可改變。”

“你回答錯了。”

“世子不滿意我之前的回答,所以我更正一下。”

雲起好似不願就此放過,追著問道:“你不在乎有沒有人救你,還是不在乎那個人是不是我?”

陸安然心裡咯噔一下,抿唇道:“世子是聰明人,何必咄咄逼人。”

以雲起察言觀色的能力,早就該明白她避開不答,不過就是不想回答而已。

“如果我非要得到答案呢?”

縱然性子沉靜如陸安然,心中也起了三分火性,說到底平日整天逗弄的是雲起,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的人是雲起,交付她信任的是雲起,可最後關頭守著自私拋掉了她的也是雲起,憑什麼現在又能光明正大地質問她。

“為何?”陸安然眉毛微揚,眼底映入幾點湖光水色,在裡面化開淺淺波紋,“憑我蒙都陸氏嫡女,還是稷下宮醫辯大弟子,或許還算有點用的小仵作。”

她笑著,眉骨清冷,“憑我一個外人,強求你盛樂郡雲王府世子豁出去一切來救我嗎?”

雲起見過的陸安然可以冷靜自持,也會口是心非,有點所謂的無情冷血,更多是追求正道的赤子之心,可他沒有見過這一面——

明明帶著笑,但說出口的話都在無形中把人推開。

雲起突然發現心裡酸澀的不得了,他蹲下來,兩人目光平視當中,語帶喟嘆道:“陸安然,你在我心中就只是陸安然,拋開身份和外貌任何一切外在東西,內心裡住著的那個最純粹的靈魂。”

陸安然張了張嘴,剩下的嘲諷全都被風吹散了。

“我想追問一個答案,不過是為了告訴你……”雲起抬起右手,食指點在她眉心,“如果有下一次,我不會猶豫。”

陸安然眼神一晃,眉心處指尖微涼,好像一直蔓延到心底,使得整個心狠狠激盪了一下,她想問什麼意思,又覺得明知故問。

聰明人之間,就是心知肚明這一點不好。

朦朦朧朧圍繞他們的屏障,好像讓太陽驅散得差不多快消失了,只差一句明朗的剖白,來為雲起所有的反常劃下句號。

可兩個人同時沉默下來,像是在積聚情緒,達到一個高點之後再全部釋放出來。

這種無言對於陸安然和雲起而言是默契,可讓突然闖過來的南宮止犯了難,他剛在遠處,只看到兩個人說話,還以為在上藥,直到靠近,看到雲起的手放在陸安然臉上,立馬很君子的轉過頭。

“雲世子,陸姑娘。”南宮止輕咳一聲,不得已開口道:“我是想通知一下,擔架已經做好,我準備即刻出發,兩位最好一起走,林深危險,再加上這林中似乎藏著不少秘密,不宜久待。”

雲起很自然地放下手,輕彈衣袍起身,行動舉止瀟灑且自如,眉頭一挑,“當然。”

南宮止為人貼心,看陸安然腿腳不便,讓人用兩根樹枝加藤蔓多做了一個簡陋坐轎。

鹿陶陶不消停地跟她打聽,“你剛才和雲起嘰嘰歪歪說什麼呢?兩個人貼得那麼近,是不是說誰壞話啊?說來我也聽個樂呀。”

幸好讓南宮止說正事才把她扯開,“透過禾禾姑娘的敘述,已經我們路上所見,可以證明林中確實有人,或許還住在這裡,但是否與夜叉此案相關,還要等之後調查可知。”

陸安然舉一反三,馬上道:“少輔此說,意味著可能有人藏於林中假裝夜叉?”又皺眉,“可一夜間讓周家滅門,一般人做不到。”

“所以也可能,就有人喜愛住在陰森僻靜的地方而已。”雲起輕哂道。

南宮止始終認為這裡面多有蹊蹺,“未免錯失線索,還是應當多加註意。”

“好啊。”雲起應得快,後半截加上一句:“少輔辛苦了。”

南宮止一噎,搖頭失笑,“這不是提刑司該查的案子嗎?”

雲起攤攤手,“少輔大人能者多勞,本世子卻之不恭,就勉為其難收下你的這份苦勞了。”

南宮止眼神含蓄地在雲起和陸安然之間流轉一圈,心中暗道,果然之前雲世子的失常全是因為陸姑娘失蹤。

他不知過程糾葛,卻把結果猜了個正著。

正想著,肩膀猛不丁讓鹿陶陶用力拍了一下,轉頭對上一雙圓鼓鼓的大眼睛,“南宮小哥哥,我幫你呀。”

原先鹿陶陶喜歡故意叫他小哥哥,如今猛然加了姓氏有些彆扭,又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定安郡主。

南宮止眼眸下垂,內心開始思考,這個事情要如何和皇上提及。

雲起餘光掃過,嘴角勾了勾,帶著隱晦的嘲弄。

進來搜尋因為不知人在哪裡花費很多時間,但出去的時候因為禾禾帶路走了捷徑快上很多,繞回石塊坍塌造成的矮山不久就找到小路,然後從進來狩獵的地方退回去。

不出意外,鐵網已經讓人給拆了,除了滿地野獸屍體以及乾涸的血跡,沒人知道這裡曾發生過一樁陰謀。

外面還分佈著護衛軍,看到他們之後激動的跑過來,見太子沒事全都放下心。

南宮止一口氣沒出到底,有護衛軍稟報道:“少輔大人,祁參領兩日未歸,尚不知訊息。”

“怎會?”南宮止驚愕。

還沒等他問,旁邊鹿陶陶幽幽道:“哦,難怪總感覺有件事忘了說,鳳傾那個小弱雞和祁尚在一起呢,祁尚失蹤,那鳳傾肯定也不見了呀。”

南宮止聲音大了點:“鳳小侯爺也失蹤了?”

他以為這就算了,誰知道一回縣署,門口擺了個大陣仗,打他一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