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塵在石川縣待了十幾年,頭一次來到關押犯人的囚牢之中。

發黴生鏽的氣息,腐朽惡臭之味,昏暗的陰影中或坐或躺著零散身影。

他們眼神或呆滯,或麻木,或絕望,或兇狠。

劉昊給他找的是單間,頗為乾淨,平日裡得要上貢才能住進來。

“師傅,這些是傷藥。”

劉昊把傷藥放在方塵身邊,隨後輕聲道:“你殺的那些人是渭南王的手下,這件事很不好善後,不要怪罪弟子。”

方塵抓起傷藥朝身上的傷口塗抹,輕輕點頭:“去吧。”

劉昊嘆了口氣,帶人離開了此處,不過臨走的時候也叮囑了獄卒好生對待方塵。

給自己上完藥,方塵便輕輕倚靠在牆壁上閉目休息。

十數年來,這裡的一切愈發的真實,真實到偶爾他甚至會一下忘記自身的來歷。

每每到了這一刻,他都會想起曾經在玄空寺求得彼岸。

苦海還未渡過,他怎能忘卻這一切?

“蜀葵真人忘了,步輕塵忘了,步輕語忘了,方雲夢忘了,也不知古帥是否忘卻。

如若眼前一切,都是仙門考驗,那仙門要的是什麼?要我等莫要忘卻過往,還是要我等莫要忘卻人間世。”

“你在叨叨什麼?還讓不讓老子睡覺了?”

隔壁有人衝方塵怒喝道。

對方見方塵沒有理會,便皺起眉頭打量了幾眼,當他看見方塵身上傷口猙獰,渾身是血時,不由得驚訝道:

“你怎麼受的這麼重的傷。”

方塵依然沒有理會。

對方似乎很生氣,緩緩站起身,如門板般的健碩身軀緊緊貼著兩邊的柵欄,也在此時,他才看清方塵的容貌,頓時失聲道:

“姬梁?”

“你是……古帥?”

方塵終於有了動靜。

如今的古帥滿面風霜,更有幾道猙獰的刀疤,他見到方塵後甚為激動:

“是我是我。”

方塵沒想到自己再與古帥見面,會是在這種地方,兩人倒是成了獄友。

經過交談,方塵得知古帥被抓是因為當年他殺了那個鏢師後,官府一直都在追輯他,從未停止。

躲躲藏藏十數年,最終還是被抓了回來,三日後便要問斬。

“唉,我就只剩下三天可活,你雖然也殺了人,不過距離秋後問斬還得一段時間,咱們是錯開上路,也不知黃泉路上能否再見。”

古帥苦笑道。

附近的囚犯聽見兩人交談,心中暗暗咋舌,這兩位到底是什麼來歷,全都是要問斬的主?

“古帥道友,你可記得往事?”

方塵道。

“往事?什麼往事?咱們剛來石川縣的時候嗎?那自然記得,我們那時候去喝茶結果身上沒有銀兩,還是方雲夢摘下耳環替我們結的賬。”

古帥道。

“再往前呢。”

方塵道。

“再往前……”

古帥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搖搖頭:“再往前還有什麼,還不是那些破事。”

方塵想了想,“三日後我無法送你,不過他們也許會來一趟,你們倒是可以再見一面。”

“他們?你說步輕塵?呵呵,他前段時間已經見過我了。”

古帥一臉冷嘲:“如今他是大人物,我只是個等死的囚徒,已經不再是朋友。”

“他知道你回來了?”

方塵眉頭微皺。

“知道,怎麼?他沒告訴你們?我就說這小子變了,這才過去多少年就翻臉不認人。

想當初如果不是我,那件麻煩有這麼容易解決?他也別想在鏢局裡繼續待下去。”

古帥連連冷笑。

方塵沒有回應。

就這樣過了三日,官差進來帶走了古帥,古帥臨走時面無懼色,只是不知為何有些困惑,衝方塵問道:

“姬梁,我是不是真的忘了什麼?”

“趕緊走,別廢話!”

不等方塵回答,官差已經把古帥推了出去。

“哈哈哈,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數日後,趙鐵匠夫婦來到獄中給方塵送了一些吃食,臨走的時候趙鐵匠低聲道:

“院子我會替你看好,我花錢打點過了,聽說外面如今起了戰事,你的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從那以後,趙鐵匠夫婦每隔兩三個月都會來探一探方塵,同時給這裡的獄卒送點銀兩。

不知從何時起,方塵變得沉默寡言,終日捏著一根枯草,用看不見東西的眼睛一直盯著它。

有獄卒瞧見這一幕,開始還會好奇觀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就見怪不怪。

數年後的一天,一名獄卒剛剛前來換班就一臉興奮的朝同僚道:

“聽說了沒,前些年以渭南王為首的叛軍被徹底剿滅了,新皇武功蓋世,天下又能太平一段時日了。”

“呵,這與我等何干,反正再怎麼打也不會影響到咱們這個小地方。”

“倒也是……”

時光流逝,歲月如梭。

方塵臉上的皺紋多了起來,頭髮漸漸花白,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發現自己就是站起來走兩步也會變得十分困難。

身子骨就好像全部生鏽了一般。

在這期間,牢裡的獄卒都換了好幾波,囚犯也是來來走走,唯獨方塵一直被關押,沒有任何動靜。

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趙鐵匠夫婦是什麼時候來的了,只記得最後一次,只有趙鐵匠的夫人來了,而趙鐵匠卻不見蹤影。

牢房大門突然被人開啟,一名獄卒上下打量了方塵一眼,隨後輕笑道:

“老瞎子,你運氣不錯,新上任的大人聽說你當初殺了數十個渭南王的手下,說你沒有犯法,如今你是自由身了。”

“我們也沒犯法啊,把我們也放了!”

周圍的囚犯頓時起鬨。

獄卒冷笑一聲,掃了那群傢伙一眼:“這個老瞎子在這裡關了整整四十四年,你們還早,等著吧。”

“四十四年了?”

沙啞的聲音從方塵口裡傳出,他灰白色的瞳眸望向那名捕快:

“我在這裡面,四十四年了?”

捕快咋一看見方塵模樣,頓時被嚇了一跳,然後才回過神來一臉不滿的道:

“對,四十四年了,別廢話,趕緊出去,養了你四十四年你還想在這裡壽終正寢不成。”

“給我一根棍子,老瞎子看不見路。”

方塵臉上擠出一抹笑容。

捕快也沒廢話,就地找了一根木棍遞給方塵,然後在他一路催促之下,方塵終於離開了這個不見天日之地。

“四十四年了……就差一些了……就差一些了……”

方塵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

他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爛,因為多年不曾洗澡,還散發著一種惡臭,路人見了都要捏著鼻子繞道走。

不知不覺間,他回到了曾經的院子門前。

“哪裡來的乞丐,趕緊滾。”

院子裡走出一名婦女捏著鼻子,對方塵怒斥道。

“請問,隔壁的趙鐵匠一家還在嗎?”

方塵輕聲問道。

“趙鐵匠?”

婦女愣了一下,隨後一臉驚訝道:“你認得這家人?他們一家死絕了,現在就一個野孩子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