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剛才還威嚴無比的天子,現在抱著鄭夢境卻宛如痴情暖男一般溫言細語。

“實在不便拖下去了,這才出此下策。只是沒想到我剛鬆了鬆口風,這些奴婢就如此大膽。如今倒好,讓宮裡宮外都知道還是朕做主!”

鄭夢境伏在他身上,一邊為他捏著那條腿,一邊哽咽著說:“萬歲爺如今不似老嬤嬤了!既然聖心已斷,也該知道人心趨炎附勢。可憐我們母子,今後還不知會怎樣。臣妾今日好心去探望恭妃姐姐,大哥兒卻咬牙切齒地對臣妾說什麼多年恩惠……”

“這逆子,竟是如此狂悖不孝!”

朱翊鈞對朱常洛的不滿頓時更加猛漲,而後說道:“你也別急。我早說過了,敕文先放著。再說了,先移居慈慶宮,這也不是很快就能辦好的。皇后身子骨又……”

說到這裡,也許是覺得自己有點盼著皇后早點走的意思,他沒繼續說下去。

像是要臉,又不多。

鄭夢境搖了搖頭,伸手抹了抹眼淚:“若非萬歲爺憐愛,臣妾本沒這份痴心妄想。只是如今因著臣妾,害得萬歲爺總受外臣聒瀆,臣妾良心何安?”

而後眼淚卻更多了:“大哥兒已對臣妾有了怨恨之意,萬歲爺還是就此定下心來吧。等常洵之國就藩,臣妾一心服侍萬歲爺,內外也就沒了那麼多非議。臣妾一個弱女子,又豈想留下惡名?就算以後母子不得相見,臣妾也……”

朱翊鈞頓時開鬨:“他們豈知你這般體貼?莫哭,莫哭……我的心意,你難道不明白嗎?那逆子往日裡還好,如今竟這般狂悖不孝,豈能託付江山?”

“你再說說,剛才說的那西洋夷人叫什麼?”他還懂得換話題。

“叫利瑪竇,萬歲爺。”鄭夢境好像突然被哄好了,一臉憧憬,“聽說,上次入京,本有西洋神物獻給萬歲爺的,最後卻被馬堂那奴婢給扣下了。”

“有這事?”

“怎麼沒有?臣妾兄長最近也才聽說,那些神物裡頗有精妙的。萬歲爺的萬壽聖節,太后她老人家的壽辰,都可算是上好賀禮。難道馬堂那廝沒有獻上來?”

朱翊鈞有點掛不住。

區區一個天津稅監,大膽的狗奴婢當真是越來越多了,連外使要進獻上來的禮物也敢扣下。

外派太監,可都是司禮監在管!

翊坤宮裡,枕頭風猛烈呼嘯。

嘉靖十四年,世宗皇帝改了紫禁城多處地方的名字,這萬安宮從此成為翊坤宮。

翊,意為輔佐。

皇后所居乃坤寧宮,翊坤二字不言自明,有輔佐皇后管理六宮之意。

萬曆九年“愽選淑女以備侍御”,萬曆十年鄭夢境以出色姿容被封淑嬪,十一年進位德妃,十二年封貴妃、生皇次子。

萬曆十四年,再生皇三子,進封皇貴妃,地位僅次於王皇后。

寵愛之重,晉位之速,妥妥後宮劇女主劇本。

她給萬曆生的第一個兒子雖然夭折了,但第二個兒子朱常洵的降世,正是這場國本之爭的開端。

翊坤宮中,還住皇三子朱常洵、皇七女朱軒媁。

鄭夢境一共給朱翊鈞生了三子三女,如今倖存的卻只有這兩個。

但短短十來年裡受孕了六回,足見朱翊鈞幾乎都黏在這。

哪似景陽宮又孤寂地度過了一夜?

次日清晨,朱常洛起來之後就問道:“王安,還是不肯去向陳公公問問安?”

“哎呦殿下……”王安聞言彎下腰,苦著臉小聲勸告,“隔牆有耳啊……奴婢是陳公公推舉來為殿下伴讀的,奴婢又豈會不著急?只是如今宜靜不宜動啊……”

朱常洛只能搖了搖頭。

李太后一心禮佛,連王皇后都謹小慎微,宮中太監宮女幾乎都以鄭貴妃為中宮。

皇帝不喜歡他這個長子又不是秘密,鄭貴妃在後宮的威勢已足有十八年。

宜靜不宜動,是所有人的共識。

皇位嘛,只能等。

皇帝不給,你不能搶。

但現在,篤信宜靜不宜動的王安突然大禍臨頭。

今日陰天,春風潮潤。

沈一貫還在忐忑地等候著皇帝對於擬好敕文的批覆,幾份奏本和戶部關於播州之役糧餉如何暫從南京、河南等地借支的題本剛送進宮中,趙志皋在家中醞釀著第三十七封辭表,陳矩帶著人往景陽宮而去。

讓他這個當初推舉王安為皇長子伴讀的大璫去處置王安,就是皇帝意志的體現:在宮裡,所有人都只能忠於一人,誰也不能有二心。

陳矩還是皇長子大病之時過來了一趟,怕宮裡的人怠慢,當真鬧出什麼皇子病重而逝的事情。

在陳矩看來,皇長子的性情以前是過於懦弱,昨日又不知為何驟然一改。

只不過祖宗法度,他既為長子,中宮無後,那位置就該是他的,所以陳矩也會盡力維護他。

寧夏之役、朝鮮之役、播州之役,朝廷用兵連年,大明也經不起更多亂子。

所以走到了景陽宮門口,陳矩抬頭看了看,目光望著裡面又多了些埋怨。

怎麼就說出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種話呢?還當面對皇貴妃夾槍帶棒、鋒芒畢露。

陳矩親來,朱常洛正想找個機會和他私下裡說點什麼,卻沒想到陳矩帶來的訊息竟是這樣。

王安跪在景陽宮的前院裡臉色蒼白。

昨天剛剛感受過皇長子殿下“威勢”的魏崗等人眼神玩味。

才過了一天,天子之怒畢竟是來了。

是貴妃的“功勞”,還是皇長子殿下昨日過於膽大妄為,那就不知道了。

朱常洛在一片複雜的眼神中,緩緩邁開了步子。

“皇兒,不可……”王恭妃在簷下伸了伸手。

朱常洛卻沒停步,腳步很平穩,神情很平靜。

身子已經無力癱軟的王安看到了面前的背影,宮門甬道灌進來的風到了此處,只能微微拂動殿下的衣角。

他抬起了頭,只能看見殿下腦後束髮的絲囊。

殿下的背脊,十分挺拔。

“父皇已決意處死王安?”

陳矩有些痛惜地看了看王安,這才望著朱常洛年輕的臉,半是告誡半是提醒:“殿下,是旨意。”

“好。”朱常洛不假思索地說道,“煩請公公回稟父皇,我要抗旨。”

一句話說出來,滿院呆在當場,就連陳矩也不能例外。

皇長子抗旨?

“說什麼糊塗話!”王恭妃驚得再也顧不得體統,快步奔下來想要拉他回去。

饒是昨天夜裡,兒子給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她也被兒子如今的反應驚得突破了極限。

“母妃!”朱常洛搖了搖頭,讓王恭妃停下了腳步,才又對陳矩說道,“要擒他走,我必會阻攔,那就要與我動手。王安無罪,我的言行,不是他教的。要處死他,便連我一同辦了。公公若為難,還是如實回稟父皇,再做定奪的好。”

“殿下!殿下!奴婢不值當,奴婢賤命一條……”王安痛哭流涕地爬過來,對著朱常洛連連磕頭之後,又對著陳矩磕頭,“公公,我跟您走,我跟您走……”

“不許!”朱常洛斷然出聲,還伸手壓住了王安的肩膀,而後才又上前,轉頭看著陳矩,“我堂堂大明皇長子,不是聽身邊人教唆的人。我要抗旨,也有人敢教唆嗎?眾人親眼所見,陳公公也一併如實回稟。”

“……殿下何必為難奴婢?”陳矩是當真不明白,心裡不滿地反問了一句。

抗旨這種話,也能隨便說嗎?

眼裡還有君臣父子嗎?

朱常洛看了看宮牆,眼神回來之後才直視陳矩:“名為皇長子,實如同囚徒。父皇若為難,不如我來解憂。皇長子抗旨不遵,狂悖不孝,豈能託付江山?父皇若不信,便請御駕前來。公公之為難,王安有罪無罪,自見分曉!”

他說得斬釘截鐵,陳矩卻心頭劇震。

為什麼要這樣攪?真想攪得天下大亂,亡了江山?

宮外還不知這變故,但宮外終歸會知曉。

恰此時,春雷驟響。

風也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