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雨寒,平安谷的一處小木屋,正響著噼裡啪啦修屋頂的聲音。

半晌,一個身著黑衣的俊美男人,跳下屋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進了屋。

他一進屋,就先喊道:“喬喬,不要過來,爹爹身上涼,這會兒不能抱你。”

他喊的及時,讓正在慢吞吞往床下探腳的明喬,又慢吞吞地收回了自己的小胖腳。

“這天兒冷的太快了,喬喬,你的藥喝完了沒?”

“喝完辣。”

“兒子真乖!”

父子倆說話間,鄔野快速換了身上的衣服,在確保自己渾身乾爽後,他這才走過來,把裹著小毯子乖乖等他的兒子,抱了起來舉高高。

“咯咯咯。”

被舉起來的明喬,白皙嫩乎的包子臉上,一雙黑亮的圓眼睛,彎成了月牙。

他高興地蹬著小短腿,讓爹爹舉著他滿屋子玩兒。

玩了一陣,他的小臉上有紅意浮出來,呼吸也開始急促。

鄔野把他放到懷裡,熟練地給他輕拍著背。

“好了好了,我們喬喬該休息了。爹爹給你講故事聽,好不好?”

“嗯!聽故事。”

明喬的小身子貼在爹爹的胸口前,他捲翹的睫毛輕顫著,喉嚨裡有點咳意。

他咳了兩聲,然後仰起小臉,要求道:“爹爹,要聽孃親的事情。”

“行,爹爹給你講講你娘。你娘啊……長得可好看了,性子也可愛的很。”

鄔野嘴上說著明喬的孃親,但眼睛卻在觀察著自家崽的小臉。

木桌上,有草藥制的香,香即將燃盡,味道也淡了很多。

明喬吸吸鼻子,雖然呼吸平緩不少,但白嫩嫩的臉蛋上,紅意還未褪去。

鄔野語調如常的講著故事,他講的故事,明喬聽了很多遍了。

最開始,明喬會哭,會哭著要孃親。

他打小體弱,哭起來也不如別的小孩兒有勁。

他的哭,就是坐在床角,背對著爹爹,啪嗒啪嗒掉眼淚。

有幾次,鄔野是把他的小身子板過來,才知道他在哭。

他哭的小聲又可憐,眼睛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

他傷心控訴道:“咪咪有孃親,喬喬沒有。”

咪咪是谷裡的小貓,有個捕食很厲害的爹,還有個愛給它舔毛的娘。

咪咪一家三口經常在明喬的院子後頭曬太陽。

明喬給它們餵過窩頭。

這一次的故事講完,明喬沒哭。他的小腦袋歪在爹爹結實的手臂上,已經睡熟了。

鄔野垂眸看著睡熟的崽,看了片刻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崽放下來,蓋上了被子。

“喬喬,乖乖等著爹,爹去給你採藥。”

不管是要熬的藥,還是制香要用的藥,都快不夠了。

這回,他得多弄點兒。

沒有藥給喬喬吊著命,他的喬喬,怕是四歲的生辰都熬不過去。

想到喬喬的身子,鄔野心口堵的厲害。

他把一堆吃食還有溫水,放在儲物環裡,又把儲物環暖熱了,戴到明喬的手腕上。

做完這些,鄔野低頭,不捨地親了親明喬漂亮軟乎的小臉蛋。

“喬喬,爹走了。”

雖然他走的時間短,可回回走時,他心裡頭都很捨不得。

睡夢中的小傢伙,像是聽到了關門聲,他秀氣的眉頭皺了皺,小身子也不安的動了下。

門外。

鄔野瞥一眼來串門的咪咪,不等咪咪過來蹭他的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咪咪眼裡。

一連三天。

明喬都沒看到爹爹,他知道爹爹又出門給他找藥了,所以很乖的在家裡等著,也不亂跑。

谷裡的雨早停了,白天有太陽曬進來。明喬抱著咪咪,坐在門檻上,眯眼曬著太陽。

咪咪趴在他腿上,時不時的就要抬起粉爪爪來踩奶。

等咪咪踩奶踩累了,明喬就給它喂窩頭。

甜甜的玉米窩頭,兩個小傢伙你一口我一口,沒多大會兒,就都吃得飽飽的了。

在窩窩頭快吃完時,明喬回到屋子裡,穿上最厚的毛毛領披風,然後帶著咪咪,去了山谷入口。

剛到山谷口,明喬就看見了滿天血色,還有似從雲端傳來的殺伐聲。

他小臉茫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跟在他身後的咪咪,也呆了呆。

它喵喵叫了兩聲,隨後,咬著明喬的披風,想把他給拽回去。

外頭好危險。

咪咪本能地想讓明喬回家。

明喬沒走,他站在原地,愣愣叫道:“爹爹。”

爹爹怎麼還沒有回來?

這一次,爹爹走的時間太久了,久到讓明喬有點害怕。

咪咪還在咬著披風,明喬伸出小胖手,按住披風,不肯讓咪咪拽自己回去。

兩個小傢伙僵持在原地。

就在他們這麼僵著時,一道蒼老的聲音,從谷外的老樹下,響了起來,是個衣衫襤褸,頭髮亂糟糟的老頭。

老頭靠著樹,眼睛閉著,眼角還帶著點血。

他說話的聲音低而虛弱:“仙門百家,降不住一個遊輕,這蒼玄界,要完了。”

明喬的耳朵動了動,他看向老頭的方向。

爹爹說過,不能和陌生人說話。

可他猶豫了下,還是鼓著勇氣問道:“爺爺,遊輕是誰呀?”

“遊輕,是個大魔頭啊。”

明喬:“……”

明喬愈發茫然了,他胖手攥緊了披風,又問:“大魔頭很壞嗎?”

老頭:“嗯,壞!”

明喬不說話了。

他沒怎麼聽爹爹說過仙門和魔頭,所以,對這些都不是很瞭解。

“小孩兒,這迷霧谷是大凶之地,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啊?你家中父母呢?”

老頭看著要死了,但話還是挺密的。

明喬站在原地,老老實實地回道:“沒有娘,喬喬病了,爹爹去找藥。”

老頭:“嘖,小可憐。”

明喬:“……”

明喬不想被說是小可憐。

他看看老頭,從儲物環裡找出來兩個窩頭,丟給老頭就走。

老頭接住了窩頭。

他聞了聞,一口咬下去大半:“還挺好吃的。”

“小孩兒,你站住。”

老頭吃著窩頭,叫住了還沒走兩步的明喬。

他說:“本尊就要死啦,臨死前,你陪本尊說說話唄。”

明喬對“死”這個字眼,還是很敏感的。

他前陣子吐了好多好多血,還昏迷了很久。

爹爹抱著他,泡在藥池子裡。

他昏昏沉沉間,聽見爹爹沙啞的嗓音,一遍又一遍的祈求著。

“喬喬,不要死,不要丟下爹爹。”

爹爹很怕他死掉。

明喬不認識老頭,但一個快要死掉的老頭,他還是願意陪著說說話的。

一老一小,一個在谷外,一個在谷內。

他們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這麼聊了起來。

兩個人說著是聊天,但大多數時間,是明喬在聽老頭說話。

老頭跟他講大魔頭遊輕,其實也是個奇才,明明是廢靈根出身,但不過修煉百年,便能以一己之力,對抗眾仙門。

老頭講完了遊輕,又講起其他的魔頭來。

老頭說,在遊輕出世之前,這世上最惡的魔,是魔尊。

只是魔尊近年來不知怎麼回事,突然就沒了音信。

話嘮的老頭講著講著,聲音弱了下去。

明喬聽不見他說話,緊張問道:“爺爺,你死了嗎?”

老頭:“……”

老頭勉強發出點聲音:“沒死,餓了,再給我吃個窩頭。”

明喬聞言,忙伸出小胖手給他丟窩頭。

在吃了明喬五個窩頭後,老頭掀開眼皮子,目光落到了明喬身上。

他打量著明喬漂亮的小臉,哼了聲。

“你爹把你一個人留家裡,很不負責。但他把你養的還不錯,白嫩又胖乎,也算是個好爹。”

“爹爹好。”

明喬點著小腦袋,替爹爹說著好話。

“可惜,你爹再不回來,你們父子倆這輩子怕是見不到了。”

老頭抬頭看了眼天,又重新看向明喬。

明喬雖然被養的白胖,但從小臉的氣色來看,還是能看出幾分異樣的。

這是個註定早夭的小孩兒。

“本尊平生最不愛欠別人什麼,你既給了本尊窩頭,本尊也送你一場造化。”

“小孩兒,接著。”

老頭話音落下,兩指間彈射出一抹藍光。

藍光沒入明喬的額頭,冰冰涼涼的觸感,轉瞬即逝。

“爺爺——”

明喬下意識捂住額頭,想問問是什麼東西鑽到他腦袋了。

可他只叫了一聲爺爺,老頭就垂下了手。

老頭死了。

明喬清楚地看見對方几乎是在頃刻之間,就失了所有生機。

他有點惶恐,又有點不安。

“咪咪。”

他叫著咪咪,想走過去看看。

可咪咪發出了很刺耳的嚎叫聲,它的小尖牙咬住明喬的衣服,死活不讓明喬過去。

不管是明喬的爹爹,還是咪咪的爹爹,都嚴令禁止他們出谷的。

在咪咪激烈的喵喵聲中,明喬終於往後退了退。

“爺爺,我要走了。”

人死了,要埋起來的。可明喬太小了,他埋不動老頭。

他最後又丟給老頭一個窩頭,然後被咪咪拽著,一步三回頭,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裡。

谷外血色的天空,似乎蔓延到了谷內。

明喬坐在門檻上,想到老頭的話,他難過的揉了揉眼睛。

老頭說,大魔頭要滅世。

老頭還說,爹爹再不回來,他就再也見不到爹爹了。

“咪咪,我想爹爹。”

明喬很想爹爹,他把爹爹給他做的窩窩頭,挨個數了好幾遍。

窩窩頭還剩下最後兩個。

明喬捨不得再吃窩窩頭,他把咪咪抱在膝蓋上,用軟乎乎的臉蛋貼著。

最後兩個窩窩頭,他要等爹爹回來一起吃。

血色殘陽映著天邊,比雷聲還要響亮的轟隆聲,貫穿天地。

舊木色的門檻上,小小的明喬睜著大大的眼睛,他沒看見爹爹回來,他最後只看見,鋪天蓋地的紅霧,剎那之間,籠罩萬物。

他甚至還沒有察覺到痛感,小身子就啪嘰往後一倒,徹底沒了知覺。

——

不知過了多久。

明喬是被硬生生疼醒的,他的兩條小短腿被人倒著拎起來,用力抖了抖。

搖晃帶來的暈眩,讓明喬皺起小臉,想要乾嘔。

他剛乾嘔出聲,下一秒,就被人如燙手山芋似的丟了出去。對方語氣充滿嫌棄:“你可別吐我身上,敢吐我身上,我弄死你。”

陌生的聲音,讓摔在地上的明喬,止住乾嘔聲,茫然地抬頭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更懵了。

“這是哪裡?”

明喬懵懵的看著置身的破敗老廟,還有老廟裡或站或坐的幾個小孩兒。

這些小孩兒都穿的很破,像乞丐似的。在角落裡,還躺著一個蓋著破被子睡覺的人,這人蓋的嚴實,不過從蓋被的大小來看,大約也是個七八歲的孩子。

“你問這是哪兒?這當然是小爺的地盤了,你來小爺的地盤,怎麼連點規矩都不懂?”

剛把明喬拎起來的孩子,長的很敦實。他眯起眼睛,對明喬立著規矩。

而他立的規矩,就是要明喬把自己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明喬的白色毛毛領披風。

明喬的小玉佩。

還有明喬綴了寶石的儲物手環。

“這是喬喬的,不給你!”

被扒了披風,搶了玉佩,還在被擼手環的明喬,氣紅了眼睛,拼命往後縮著小手。

他只有三歲多,個頭跟個矮蘿蔔似的,對上七八歲的壞小孩,他縮小手也沒用。

眼看著就要被搶走手環,明喬憋紅了小臉,一個大爆發,猛地推倒了壞小孩。

破廟的門是被關著的。

明喬跑不出去,他扭過小身子,索性噔噔噔跑到角落。

“媽的,找死!”

被推到的壞小孩,惱怒的罵了聲後,便幾步追過來,要把明喬抓住。

他追,明喬跑。

一大一小在角落裡兜圈子,明喬的呼吸很快就急促了起來。

他的小臉紅的可怕,一雙黑亮的圓眼睛溼漉漉的,嘴巴也微微張開,像是喘不過來氣。

“跑啊!我看你能往哪兒跑!”

追上來的壞小孩兒,看出明喬跑不動了。他罵罵咧咧,伸手要把明喬給薅過去。

明喬看著他伸過來的手,嚇得小身子一歪。

下一秒。

明喬終於忍不住,他掀開角落裡正在睡覺的小孩兒的薄被,把自己藏了進去。

壞小孩兒:“?”

壞小孩看著被子裡露出的兩條小短腿,神情一滯。

“你,你——”

他想把被子外面正在抖啊抖的兩條小短腿給拽出來,可想想被子的主人,他一時間愣是沒敢動手。

而就在他遲疑間,被搶了薄被,擾了睡眠的遊輕,也終於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