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兒正是飯時,待徐韶華和徐宥齊趕到甲班門口時,已經有一群過來用飯的許家族人在一旁看熱鬧了。

徐宥齊身量小,拉著徐韶華在人群裡穿梭,不多時叔侄二人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

甲班裡,安望飛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塊已經四分五裂的硯臺,他雙目通紅,看著不遠處幾個學子表情委屈又隱忍,口中細碎喃喃: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你們要的清歡樓的點心我給了,懷寧的宣紙、臨陽的墨、我通通都給了,為什麼你們還要這麼對我!

這硯臺,這硯臺是我要給劉先生的啊!這是前朝慕熙丞大家親手刻制的硯臺啊,你們讓我,讓我如何如見劉先生?!”

安望飛說著,腦中卻浮現起那被自己曾經打心眼裡敬重的劉先生那用冠冕堂皇的態度,前倨後恭的姿態來索要硯臺的景象,心中又酸又澀,不由悲從中來,竟是忍不住低聲嗚咽抽咽起來。

安望飛一邊哭,一邊將那硯臺的殘骸收起來,瓷制的硯臺在他手指上留下細碎的傷口,不一會兒已是鮮血淋漓,讓人不由心生憐惜。

而一旁抱胸看著的幾個學子沒想到這會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這會兒臉上也有些不自在起來。

也是安望飛時間選的好,這會兒正是飯時,人流密集,他方才那般聲勢自是容易吸引不少人過來。

這會兒聽了安望飛這話,許氏族人也不由議論紛紛:

“那清歡樓的點心可不便宜,一包最少也要二錢銀子哩!”

“這也就罷了,那懷寧來的紙才貴,一刀紙便是一兩銀子,我讀書那會兒哪裡捨得用?”

“臨陽的墨亦是價值不菲,這哥兒生的白胖,只怕是被人給坑了啊!”

“也是個好孩子,瞧瞧他都哭成什麼樣子了,手都劃破了,平日裡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正在這時,人群裡突然有人道:

“咦,這不是許老三家裡的林哥兒嗎?許老三前頭還說他家林哥兒得了先生獎勵的紙墨,許老三別提多高興了!”

“那個我也認識,那是許成家的翰哥兒,那天我去他家裡,倒是真看到屋頭裡擺了一包點心!

許成一輩子好吃懶做,要不是族裡有族學,翰哥兒哪能讀書,沒想到他們在學堂裡幹這事兒!”

隨著幾位認識那些學子的許氏族人話音落下,一個穿著深藍直裰的中年人直接變了臉色:

“哼!族學是許大人特意為我許氏一族謀得福利,可如今竟有你們這些敗壞我許氏族學風氣之人,他日若是傳出去,讓許大人顏面何存?!”

“此事不可小視,須得請族長來主持公道!”

中年人的話讓不少人面色大變,有那些學子的親友也在這一刻打起馬虎眼來:

“孩子玩鬧而已,哪裡值得那般大動干戈了?”

“就是就是!許琦你別仗著自己讀了幾本書就在這兒瞎說!”

許琦聞言臉色鐵青,他指著安望飛:

“瞎說?你可知道這哥兒口中那出自慕熙丞大家的硯臺價值幾何嗎?此物有價無市,便是白銀千兩也不易得!”

許琦這話一出,眾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價值千兩的硯臺,這事兒可不是能隨意壓下去的!

而一旁原本有恃無恐的幾個少年學子這會兒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一時表情瑟縮起來,他們吶吶道:

“我們也不是有意的!”

“誰讓安望飛他偷偷摸摸綁著,死活不給我們看!”

“就是就是!他要是早點說是送給劉先生的,我們能那樣嗎?”

“住口!”

劉先生姍姍來遲,原本清爽的青衫這會兒黏在他的手臂上,額角的汗水沾著幾縷凌亂的頭髮,顯然他是一得了訊息便衝過來了。

可即使如此,也沒來得及阻止那些學子說出不該說的話。

劉先生走到安望飛面前,飛快的調整表情,他深吸一口氣,這才含笑扶起安望飛:

“你這孩子,那日怎麼沒有說是這般貴重的硯臺?此物何其珍貴,先生受之有愧啊!”

安望飛被劉先生扶著站了起來,他的手上還有些細碎的傷口,將方才拾起的硯臺碎片染的鮮血淋漓。

安望飛謹記徐韶華當日教他的話,只是沒想到劉先生真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改口,所以慢了一拍,等劉先生都要急了這才輕聲道:

“有感先生辛勞,區區俗物聊表心意罷了。”

劉先生聞言終於如釋重負的露出了一個笑容:

“罷了,你的心意,先生知道了,以後萬不可如此了。”

安望飛聞言低低道了一聲是,但隨後卻滿目失望,所以,這件事就要這麼結束了嗎?

安望飛下意識抬眸看向人群,卻冷不防看到人群中的一張神態陰鬱,卻又精緻無比的容顏。

徐韶華冷眼看著劉先生按照他的猜想,做出那等準備渾水摸魚的不要臉之舉。

等對上安望飛看過來的眼神時,徐韶華只是輕輕搖了搖頭,讓他稍安勿躁。

而下一刻,人群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

“劉先生,此舉只怕有些不妥吧?”

文先生的聲音傳來,眾人不約而同的讓開了一條小道。

文先生乃是族長特意聘得的先生,聽說來歷很是不凡,也是聽聞許氏學堂願意接納周邊鄉里的學子,有相容幷包之風這才來此。

而且,在文先生的教導下,許氏學堂確實在短短三年間出了五位秀才,許氏族人對他很是敬重。

“文先生,你怎麼來了?”

文先生抬眼一掃,就看到了在人群中看戲的叔侄二人,他淡淡瞥過,道:

“學堂今日發生這樣熱鬧的事,我又非耳聾眼瞎之人,過來瞧瞧也是應該。

倒是劉先生你……這價值千兩的慕熙丞的硯臺可非小物,許氏學堂所冠之名,可是京中許大人的,今歲末可是京察之期,你可要慎重才是!”

文先生說完,便對著徐韶華招了招手:

“久等你不來,吾特來尋你。徐宥齊,你也來。”

隨後,文先生便帶著叔侄二人轉身離去,可是他身後的劉先生卻面色難看極了。

不多時,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終於決定將族長請了過來。

今日甲班所有學子直接停課,族長帶著幾位族老一一審問,這才知道這些生而就有讀書資格的許氏兒郎日常究竟幹了什麼事!

而他們從安望飛手裡哄騙來的東西也都被族長計算出了數額,等這個數額出來的時候,許氏族長整個人都像是老了十歲。

但隨後,他還是咬牙讓人將安父請了過來,商議此事如何解決。

安父被請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有些懵,還以為是安望飛闖了什麼禍,整個人謙卑的腰都矮了半寸。

可等從族長口中聽說了整件事情的全貌後,原本好性兒的安父直接氣的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好!好!好!爾等是欺我安家無人啊!整整一千三百餘兩白銀,竟然時被這麼幾個少年郎從我兒手裡壓榨出來,許家族長,如此重金,我看我們還是上公堂吧!”

他安家,到底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不了他就賣地賣物,也要給兒子討個公道!

許氏族人聞言也是面色一變,他聽了族人轉述的文先生的話,哪裡敢讓這事擴大化,當即便一改曾經的倨傲,拉著安父細聲軟語,想要將此事私下解決。

可安父只是看了一眼安望飛那被劃破的手指,怒道:

“說一千道一萬,你們可有將我兒放在眼裡?他手上的血都結痂!”

許氏族長這才發現安望飛的慘狀,又是一番人仰馬翻。

他與安父磨了整整一下午,嘴皮子都磨薄了,安父這才終於鬆口:

“三件事:第一,這些銀子既然許家族長你已經算出來了,我也不再追究旁的,只一點,誰貪的誰家補,補不出來我安家還缺長工,籤長契,老子還不完還有兒子!

第二,所有貪了我兒好處的人,都得上我安家登門賠禮道歉,否則我安某人定要上京城請許大人做主。

第三……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乙班,我兒上那個,省得一天天看到那些仗勢欺人之輩!”

第三點,是安父深思熟慮,捏著鼻子想出來的,只盼著安望飛能抓住這次機會,讓他安家徹底改換出身才是!

許氏族人聞言臉色十分難看,但還是咬牙應了下來,一旁的劉先生從頭到尾試圖插話都被安父直接無視了過去。

最終,這件事以許氏一退再退落下帷幕,而跟在安父身後的安望飛眼中逐漸升起亮光。

他從未想過,這件事竟然可以這麼輕而易舉的解決!

等安家父子出了許氏學堂,安父坐在馬車裡,一面給安望飛處理手上的傷口,一面讚賞道:

“你小子倒是爭氣,這還是老子頭一次這麼硬氣的和人說話!也不知你前頭怎麼給人欺負成那樣……”

可不是爭氣?

突如其來將事情鬧的這麼大,時機選的妙,話更是說的妙,連在場的人都是那麼妙!

更是直接讓許氏一族連爭辯的機會都沒有,如此乾脆利落,一擊必殺的行事風格讓安父都有些懷疑這真是自己的傻兒子能幹出來的嗎?

安望飛弱弱表示:

“爹,不是我,是……”

……

而另一邊的徐韶華被文先生帶走後,整個人身上的怨氣如果可以實質化,那他一定會被黑色怨氣包裹的連眼珠子都不漏!

直到,文先生讓書童提來了一桌飯菜:

“吃吧。”

徐韶華的眼睛“噌”的亮了起來,文先生撫須一笑:

“吃過了午飯,吾可要好好考校考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