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雲初也沒有心思搭理這些人,他如今歸心似箭,只想著如何早點到長安尋找歸屬感,他連老羊皮循序漸進的法子都不肯接受,自然也不會接受這些地位低下的商賈們的幫助。

因為目的不同的原因,幫助雖然表面上不接受,卻從內心裡感激這些人,但凡有人像你釋放善意,就一定要趕緊兜住,這種機會非常的珍貴,這一點雲初心裡如同明鏡一般,更何況,這種珍貴的情愫從來都不分階級。

大唐商賈,說起來真是一群可憐人,擁有財產,在門閥高姓們的眼中卻連最起碼的尊重都得不到,而且,他們的財產如果沒有強大的後臺,連保住都成問題。

在這個時候的大唐,一個農夫被權貴欺負,有的是仗義執言幫助農夫死磕權貴的讀書人,最後往往還能獲勝。

就算是不小心踢到鐵板上,被權貴把腦袋弄沒了,他留下來的名聲絕對可以讓讀書人的子孫前程更進一步。

要是幫助被權貴欺負的商賈……所有人只會往他的臉上吐一口口水!

商賈只能穿麻布皂衣,穿方頭不分左右的皂色鞋子,女子出嫁不得著顏色,穿綾羅,不能乘坐馬車,只能騎驢,坐牛車。

商人之子不得入仕,沒有資格分永業田這種有權世襲並可變賣的田地,只能分到口分田,人死了之後會被國家收回去的,還要繳納比農夫更重的賦稅。

大唐天子李世民認為,商賈不事生產,依靠低買高賣獲利,乃是盤剝百姓者。

再加上大唐傳奇宰相房玄齡跟皇帝說:“今商賈賤類,臺隸下品,數月之間,大者上汙卿監,小者下辱州縣……意思是,商賈用給官吏錢這種方式,侮辱了高高在上的大小官吏們。”

所以,在大唐當商賈,實在是一件堪稱破釜沉舟的勐事,是要賭上子孫後代前途的。

雲初這個時候雖然在守株待兔,卻必須分一下兔子的種類,要是接受了商賈們的好意,以後,他打交道的圈子只能是商賈,沒有別的任何可能。

就像他以前大學畢業籤工作的時候,最重要的第一簽,決定著他以後能達到的高度。

雲初相信,唐人絕對不可能允許一個像他這樣優秀的少年郎迷茫的流落他鄉而不管不顧的。

所以,他準備依靠這種方式直面大唐官府,而不是那個對大唐有著太多向往而變得有些腦殘的老羊皮一樣,從變成隋人的附庸開始自己的大唐路。

至於他沒有大唐的身份證明——過所,這並不重要,這東西可以說是丟了。

至於他說不清楚自己的故鄉,經不起查驗,這也不重要,他腦袋上有一道抓岩羊時候留下來的疤痕,很能說明問題——他失去了一段記憶。

不信的話,可以去找白羊部的大阿波羯斯噶去問,這個漂亮的唐人少年郎是如何被白羊部牧女塞來瑪拯救,並且積極照顧養好傷的。

至於他為何記得自己的名字這件事更加的簡單,雲初腰上掛著一枚羊脂白玉凋刻的玉牌,上面刻著“南山新雨落,山澗雲初生”這樣立意新鮮澹泊的詩句,叫雲初生不好聽,有點像罵人,只好叫做雲初!

不過,這樣的詰問大機率不會出現,一個突兀的出現的少年人,應該不值得他們投入這麼多的精力。

官府辦事的流程,在中華大地上幾千年來都沒有什麼變化。

不是說這些人都懈怠,而是說他們沒有時間,沒有那麼多的精力去處理如此多的小事。

迴歸大唐對於雲初來說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對於官員們來說不過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

不過,還是多準備一些預桉比較好。

“好多年都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後生了。”一陣唐音突兀的鑽進了雲初的耳朵。

回頭看的時候,發現是一個穿著一件青綠色官袍且留著短髯的中年胖子。

從這個傢伙虎步龍行的走路姿態還能看出來,他以前應該不是文官,應該是一個被人踢出武將隊伍的倒黴蛋,在大唐,武將比文官更加尊貴。

這件官服明顯太小,有些不合身,穿在這個胖子身上緊繃繃的,把整個人勒的跟蠶一樣,有好幾道凸起。

青碧之色是大唐九品以上官員的服裝。

這件衣衫對於這個胖子來說肥瘦不合體,長短卻合適,這隻能說明這件官服送來的時候這個傢伙長胖了。

這傢伙的這套官服明顯是從關內送過來的,因為西域沒辦法給他炮製出這樣一身官服的,時過境遷,脫離軍隊的武士會在極短的時間裡變得肥胖,這個因素估計是製作官服給他的人沒有預料到的。

以上思考,全在電光火石之間。

雲初知道他苦苦等待的兔子已經到來了,接下來,就要看他如何撿拾這個自己送上門的肥兔子了。

說謊話的要點是什麼?

是真誠!

一定要用你的真誠的語言,真誠的表情,真誠的行為去欺騙你的目標!

如此,才能達成你的目的。

這一套雲初以前就運用的爐火純青,要不然也不會才二十八歲的年齡就獲得重用。

這雖然是他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與唐人進行的一場正面交鋒,他卻信心滿滿。

既然雲初自己沒辦法證明自己就是唐人,那就只好把鑑定自己是不是唐人的任務交給官府。

雲初相信自己一定能經得住官府審查的,這就是雲初不願意使用老羊皮給的辦法的原因。

雖然很冒險,從收益上來講,應該是最快的。

總體上來說,唐初的吏治還算是清明的,唐初官吏的個人操守還是基本上可以信得過的。

有這兩個基礎存在,雲初就認為自己這一遭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於是,雲初迷茫的轉過身,朝對面的胖子輕輕抱拳一禮道:“長者謬讚了。”

說完話,就準備牽著馬讓開道路,示意這位粗糙的胖子先行。

“咦?關中娃子?”粗糙胖子並沒有挪步,聽了雲初標準的長安口音一時間愣住了。

來到雲初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半天,又拿起雲初的手上下打量,發現虎口上有一層繭子,這是雲初勤懇練刀留下的痕跡。

這也符合關中子弟好武的特質,再看看雲初那張濃眉有山嵴,大眼往上翹的長方臉,胖子已經可以認定,這就是一個關中娃子。

只是,這樣一個關中娃子為何會出現在這窮邊僻壤呢?莫非是偷偷跑出來尋找在邊軍服役的父兄的?

這樣的事情雖然不多,卻不是沒有過,

正要說話的時候,又看到雲初背後的牛皮雙肩包無意中露出來的那一排自制毛筆,遂皺著眉頭問道:“發過蒙,讀過書?”

雲初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似乎陷入了夢魔一般。

粗糙的胖子看看周圍看熱鬧的一圈人眉頭也皺了起來,對跟在身後的兩個穿著皮甲的護衛道:“帶回衙門。”

說罷,就徑直朝街道盡頭走了過去,在那裡,矗立著一座破爛的官衙。

兩個護衛見雲初陷入夢魔不可自拔,其中一個就架著雲初的胳膊帶著他向前走,另一個護衛則牽著棗紅馬跟在後邊。

兩邊的商賈們翹著腳目送雲初離開,說真的,他們也很想知道這個的娃子為何會孤身出現在這裡。

龜茲的房子都是夯土房子,後邊高,前面低,方便收集雨水。

唐人的官衙自然也是夯土房子,進去之後才發現這種狹**仄的房子其實也是有好處的,那就是在烈日下比較涼快。

夏日涼快,那麼,冬日必定很暖和。不過,也就只有這樣的好處了,除過居住功能之外,再無其它輔助功能。

進了屋子,胖子就立刻脫掉了自己的官服,露出底下的短褂子,下身穿一條大襠褲,岔開腿坐在一張羊毛氈子上懶洋洋的對跪坐在羊毛氈子上的雲初道。

“流,氓,庶,盜,匪,賊,行商,巨賈你是哪一種?”

雲初搖搖頭,依舊很茫然。

“吏員,軍戶,匠戶,寒門,官員,勳貴,皇親?”

胖子見雲初反應不大,喝一口涼水,又試探著問。

雲初指指腦袋道:“這裡有傷,記不得了。”

胖子擺擺手,兩個隨從立刻提著雲初所有的行李進到了屋子,把裡面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雲初揹包跟馬包裡東西種類很豐富,其中,最讓胖子方正感興趣的就是一包包的草藥以及一小包,一小包的石頭粉末。

藥材他認識其中的雪蓮,甘草,黃芪,礦石粉末,他認識其中的小升丹,跟雄黃粉,其餘的一些顏色湛藍,或者玫紅,或者烏青的粉末他就不認識了。

不過,這已經不妨礙方正將這些東西統統歸類於藥材這個大類。

雲初見隨從還從揹包裡拿出來了兩件繡著五毒圖桉的肚兜,就紅著臉奪過來,重新塞揹包裡。

胖子方正等人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雲初揹包裡的毛筆禿的厲害,小小的石頭硯臺上一點幹墨都沒有,一張被摺疊出痕跡的紙張被裝在一個小小的牛皮筒子裡,開啟一看,上面抄錄著一段孔夫子的微言大義。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子曰:“由,誨女知之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方正看了一遍這篇明顯是長輩給晚輩勸學的箴言文字,最後指著贈言上的署名問道:“誰是石生先生?”

雲初面露痛苦之色,半晌,還是搖了搖頭。

在他沒有辦法自證自己是唐人的情況下,他今天,準備把有困難找官府的精神發揮到極致,讓官府利用手頭的已知條件來證明出——他就是一個純正的不能再純正的唐人。